武丁十六年,妇南率领商帝拨给的殷邑平民三百户一千余口,罪刑之徒两百人与妇南征伐鬼方所俘虏的三百名奴隶南下南巢,筑城定居。初得封国的妇南展现了不下于治军能力的治民天赋。
当然,我们要理解妇南的治民本领,也得先对商朝的政治理念有初步概念。
以今日的观点而言,商代的政治理念兼有儒家,道家,法家等三大政治学派的风格。这是因为儒,道,法三家的政治学说都受是在商政的启迪下演化生成的新说。尤其是儒家。据胡适之先生推论,儒者在商朝的本意指的是主持各种典礼中的人。当代的甲骨文新发现证实胡适的猜测。甲骨文中的”儒”字是在一个”人”字的腿部周围点三到四个点,象征一个人在沐浴的状况。大典之前自然要斋戒沐浴,所以聪明的古人就以一个沐浴中的人代表主持典礼的”儒”。所以《说文解字》上说,”儒者,柔也,术士之称”。周武王封纣王的哥哥微子启于宋,治理殷商那些”义不附周”的遗老遗少。所以春秋时很有名气的宋国一直保持商朝的礼仪风俗。而这个政治上的权谋却促发了日后三千年的文化进程。依据《史记》,我们的至圣先师孔圣人虽然生于鲁国,但他的原籍是宋国,而且是成汤一脉的王族。他十一代前的老爷爷弗父何原本继任宋国的国君,但因故让位给宋厉公。虽然在他的”六世祖”时就搬家到鲁国,但他这一家在鲁国很有名,被视为”圣人之后”。名门之后,家学渊源,虽然孔子的老爸叔梁纥不才(孔子就是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的私生子,家门无光。所以最讲孝道的孔子在葬母时至为尴尬,没有名份,如何能让颜氏与叔梁纥合莹呢?他只好特别考据礼裕,另外择地葬母)。幼年就成为孤儿的孔子对家学颇为向往,他小时候的扮家家酒,就是”常陈俎豆,设礼容”。整个一最讲究礼仪的儒者本色。因为他既是”圣人之后”,又能刻苦自学,长大之后倍受各方推誉,他自己也以天下自任,而以”天生德于予”为口头禅。于是揉合三代与周以来各种政治,礼俗与哲学观念,开创其光前裕后的独门学派,为”儒”一字开创全新的含义。
道家的老子李聃则是陈国人。陈国的历史可以追考到上古时期,在商朝是王畿旁边的忠诚方国,直到纣王时的牧野大战仍保持愚忠,拒不认清时势起义,积极为商廷出兵抵御周武王大军。虽然如此,但是在周初怀柔政策之下,陈国国君也得到殷遗民的待遇,被周王封为公爵。陈国的国祚延续到春秋时楚国灭陈为止,所以老子也颇习殷礼。据胡适推论,事实上老子可能才是殷朝正规儒者的传人。老子最讲不争为争,”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这是殷代儒士的特色。例如《说文》就特别在儒字上加注,说这个字已经有”柔”的意思。虽然老子在东周国都洛邑的国家图书馆”藏室”得了份工作,也是著名的礼仪专家,但他老人家对周朝最讲究的周礼却打从心底唾弃,而将殷儒的柔道发展至极。所以他将专程到洛邑向他”问礼”的孔子狠狠讽剌一通,说孔子骄傲,多欲,故作正经而志大才疏。要孔子藏拙:”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真是比出身正统殷儒的孔子还殷儒。在历代相传为伊尹所著的几篇文章,以及马王堆汉墓挖出来的《九主》部份原文,显示伊尹确实启发了日后被称为”黄老治术”的道家政治学说。
至于法家,则是东周时期逐渐自成一格的新学说,由韩非总其大成。韩非讲,行法要讲究”道”,”法”,”术”,”势”。而其行法根源之”道”,实际上就是伊尹与老子讲究的道。
虽然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无法细考商朝的典章制度(孔子说: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但于政治学说之大要,则不难藉由现存典籍推考。例如《尚书》中的商,周书各篇,相传为伊尹亲着的《九主》等文章,以及三礼,《周易》,《诗经》及诸子百家各篇中的吉光片羽,都清晰说明商朝的施政理念。
商朝政治理念的重心,可以总结为”行中庸,施仁政”。伊尹说:”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尚书。太甲下)。而其施仁政的方法则兼有儒,道,法三家之长。
仁政的具体发起要由自身作起,推己及人,一如《中庸》中从自身修养作起的施政原则一样.只不过伊尹所提倡的原版修身方法,与孟子之后儒家所提倡的那套大不相同,反而类似道家的反璞归真.伊尹说:”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啬其大宝.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于天年.此之谓真人.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身,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言正诸身也.”(吕氏春秋,季春纪,先已).
仁政的施政方向要顺从自然天道,要”敬顺天命”。换言之,政府能不扰民就不扰民,只要让自然万物能顺应天时运行,而在天时失序时采取补救措施,就是好国王。而万物之灵的人民自然也是大道中的一部份。所以政府对人民的生活孳息,要在不放任成奸的范围内,作最少程度的管束,抽取最轻的赋税。例如买个房子,人民爱多少钱买就多少钱买,不产生其它如何如何之议题。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扰之则鱼碎”。没有积极的干预与管理,”帝力于我何有哉”,才是上古先王的治国理想。而如此政府组织中的政府官员,更不会产生什么滥权腐化的”作风问题”。所以伊尹这套,必然能让米塞斯(ludwigmises),哈耶克(friedrichhayek)之流自由主义经济论之新奥地利学派慑服。老子说的”无为而治”,讲的就是这个原则。伊尹说:”反(返)其道而身善矣;行义则人善矣;乐备君道而百官已治矣,万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在于无为。无为之道曰胜(任凭)天,义曰利身,君曰勿身(凡事要作到不需自己作)。勿身督听,利身平静,胜天顺性,顺性则聪明寿长,平静则业进乐乡(向),督听则奸塞不皇(惶)”(吕氏春秋,季春纪,先已)。
那如何在放任管理之下保持人民的克己复礼,不致放任成奸呢?伊尹给成汤立下的办法,就是要当个”法君”。放任管理与法治社会并行。依照万物运行的规矩,制定适度的法律。伊尹说”法君者,法天地之则者。志曰天”。继而选择合适的官员行法,国王就可以不说一句话,整天在宫里修身养性,无为而治。伊尹说:”事分在职臣。。。法君之佐佐主无声。。。得道之君,邦出乎一道,制命在主。下不别党,邦无私门,诤理皆塞”。因为法律所明文禁止者已经是最基础的自然法(naturallaw)规范,所以对触法者要予以不留情的严惩。人民不敢触法,官员只依法行政而无其它花样,整个政府至最理想程度,就能成为一个无声的政府。伊尹说:”故法君之邦若无人。非无人也,皆居其职也”(伊尹。九主)。
国君能从修身作起,行仁政,重法纪,择官守,不扰民,就能达到伊尹对知错能改的商帝太甲所陈述的理想国度:
“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厎烝民之生。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尚书。咸有一德)。
后代的儒,道与新起法家的政治学说,各走入程度不等的偏锋。道家的政治理论传承者忽略设官敷职的重要,而武断以浑然先古为追求之理想;法家虽然也讲”道”与”仁”,但遵行法家的战国强权则是最积极干预管理民间生活的战时体制,所以只讲”法”,”术”,”势”而不谈其根源之”道”,竟然成为苛政的代名词。
至于儒家,其施政理念与伊尹以来顺天应时的消极管理,行仁布德之政并无不同,只是将伊尹所重的”法”转为”礼”,改”法治”为”礼治”,其根本原理大致相同。而孔圣人又在伊尹政治理论上加上社会福利观念,这就是传诵千古的大同世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鳏寡孤独废疾之人,皆有所用。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礼运大同篇)。
虽然后代政客喜欢将此附会为如何发展国家管制力量的积极管理,但是原文明明以”谋闭而不兴”为追求,不背伊尹之道。只对必要的养老,失业,救济与育幼处,提倡民间自发的互助,达到社会福利的目标。谁说儒家要政府积极干预?不过自汉武帝独遵儒术以来,就将儒家政治学说附会到政府作积极干预的正当性。其实汉初所谓黄老与儒家之争,也就是应不应该积极推行国家风俗”礼”的教化问题,没有政治上应不应积极管理或干预之说。汉武帝的”罢黜黄老”,只在建明堂,改官服上满足儒家学说的形式,其”行儒”实际上是为其扩大君权之积极干涉管理找借口而已。
礼失求诸野。今天我们中国人已经忘去了老祖宗的教诲,但在如北欧等世界居住环境最理想的国家的施政却颇有华夏古风。洋人的施政,正是重视社会福利,于经济,文化,社会发展保持自由放任,减少政府干预的基本原则。虽然他们的政治理论完全由另外一套基础衍生而来,但殊途同归,也能不大悖于孔夫子的教诲。所以孔子的原始儒家(不是孟荀之后的儒家)能在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引导中国政治原理三千余年。这是孔圣人只所以被称为圣人的原因。虽然也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但传统的儒家政治道德,在三千余年中有力制约皇权。国家的诤臣引用儒家道德制约皇帝的欲望,贤明的皇帝运用儒家道德崇礼布政,造成一代又一代盛世。即使如汉武帝等只是找个借口的皇帝,他们对满口仁义的诤臣也不好直指迂腐,其施政更需要打着仁政的幌子。但若要面子的皇帝能将仁政德治当口头禅,这政府又能恶劣到那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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