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丁三十一年,商帝免去公子甲左卜一职,调升右师师长(首都卫戍总司令),统领殷邑禁卫军。这次人事异动并非例行调动,而有其非同寻常的深遂意义。
所有在位时间长久的帝王,只要生育能力正常,都会遇到立嗣问题。因为在皇家儿女逐渐长大成人,势力成熟之后,对帝位的觊觎常能压过手足乃至父子之间的亲情。而于长寿帝王渐入老境时,他渐入壮年子女的势力与经验也随时日而日形成熟。因此夺位政变的风险就随帝王的长寿而增加。所以说,无情最是帝王家。
武丁也不例外。武丁此时已过知天命之年,有后妃十余人,儿女成群。最糟糕的是妇南的好友,善长带兵的王后妇好在此时去世。这不尽是商廷的重大损失,也造成宫中的人心浮动。妇好为武丁生下的长子孝已,是商廷公认的太子,但在妇好去世之后,武丁又活了三十余年,仅正宫皇后先后就有妇姘与妣癸两位,而太子一位的夺嫡之争就不可避免了。所以武丁必需以忠诚可靠的公子甲担任首都防务,以因应任何突发状况。
新膺要职的公子甲并没有想那么多。在调任新职之后,武丁赐给公子甲一处宅邸。既然近几年确定不会回到安国,公子甲就将家乡妻子福婆接到殷邑新宅团聚。
福婆是安国邻邦南巢氏国君之女。为了敦睦邦交,在五岁时就被许配给公子甲。”福”在甲骨文中的原意是灌满美酒的酒器,引申为美好充足之意。而敦厚的古人在丰足之时不忘天恩,所以福这个字也是一种奉酒谢天之礼的名称。据说福婆出生那年,正是南巢国历史上罕见的丰年,每亩稻田产縠两石,而且南巢国东鄙(东郊)出现一株结成饱满八穗的神奇稻禾。巢伯派车将奇禾送到殷邑贡献天子,天子经占卜后,认为这是南巢政治清明之象,所以赐巢伯白璧一对,并命庶尹作《嘉禾》一文,献于王亥之庙。为了感念上天恩赐的丰收,并显耀天子荣典,巢国举行福天大典,以新酿成的米酒三瓮敬献上天,并载入史册。正在福天大典那天,福婆呱呱落地。所以得名为福。而”婆”这个字象征女子身材曼妙之形,在远古反而意指青年女子。虽然因为公子甲长年在外任职,夫妻聚少离多,不过福婆在安国的岁月极为充实。在妇南亲自调教下,福婆练成了一身带兵打仗的本事,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经常被妇南指派为清剿商路小股土匪的指挥官。
公子甲担任右师师长一职长达十二年,殷邑治安整肃,政局安定。在这十二年中,公子甲谨慎回避各方势力的拉拢,在政局诡谲的首都保持中立。不过,贤帝武丁晚年善变多疑,经常使公子甲为难。历史证实,渐入晚年的国君经常因为频繁的皇族内争而心如死灰,因此对皇族乃至自己儿女常作过份严厉的处置。而且老年人的精力不如既往,所以政治上过人的判断力经常成为多疑雄猜,甚至因此毁去一代明主的英名,武丁正是着例。武丁四十二年,因为王后的谗言,武丁下令流放太子孝己,引发武丁一朝最大的宫廷变乱。孝己在朝中有崇高的威望,势力深厚,对孝己的无辜被逐多半深感不平。多疑的武丁为防止孝己发动政变,于是正在盛年的孝己不明不白地殁于流所。为了进一步稳固政权,武丁对朝中众臣进行整肃。公子甲奉命逮捕许多亲太子的大臣,这场株连甚广的变乱持续时间长达一年,对武丁后期的国力伤害甚巨。
公子甲深知首都这场大清洗并无善恶之分,并不愿意深陷其中。在完成初步逮捕之后,公子甲面见商帝请辞,要求回到安国,奉养高龄的妇南。然而此举却让武丁心存芥蒂。武丁认为公子甲可能也是孝己一党,所以批准了公子甲的辞呈,让公子甲回到安国。公子甲此举也造成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因为公子甲长年担任殷邑卫戍,一旦去职,殷邑的各方势力运动更为激烈,武丁的另一个儿子祖甲也被迫出逃,隐居民间,以免遭难。而且朝中流言蜚起,多半指公子甲为孝己一党。而且公子甲在返回安国途中,还专程到孝己流放之地献祭,这又激起朝中泱泱之口的热情。
武丁五十三年,日渐衰老的武丁知道距离传位给新太子祖庚之日已经不远,因此对孝己余党的忧虑日渐加深。虽然他表面上为孝己平反,并为孝己举行祭典,但暗中却又翻起十年前的旧帐。此时被列入孝己一党的重臣已经株除殆尽,只有公子甲仍在。安国历年呈奏的优越政绩更使武丁警惕。为了让祖庚顺利继位,武丁必需除去公子甲。但是妇南与公子甲的功绩与亲情,又使武丁迟迟不忍下手。而这次月蚀,却使多疑的武丁倍感忧虑。于是年迈的商帝痛下决心,藉此机会除去公子甲。然而,一份在1990年出土的卜辞显示此时武丁内心的激烈矛盾:
”乙未卜。王贞甲。唯甲大辛不免,唯甲不辛不免,唯甲遗育其昌,一人昌”。
这份卜辞的意思是,无论公子甲有没有罪(辛),这次都不能免去其罪。但是武丁又说,希望公子甲的后裔能够昌盛,而天子也会以他的力量使公子甲的后人昌盛。”一人”就是商帝的自称。这份自相矛盾而形同自言自语的卜辞显示武丁心中激烈的情绪波动。既然所卜之事已经先行确定,不形成问句,所以虽有烧灼痕迹,显示这片龟甲曾经占卜,但是没有任何记录占卜结论的占辞可以记录,所以在命龟之辞的问句之后一片空白。
公子甲曾经担任左卜,心里明白以他献祭的卜辞就是武丁的意旨。为了避免连累家人,公子甲决定束装就道,前往殷邑向巫咸报到。但是妇南制止了儿子的愚行。妇南对前来辞别的公子甲说道:”孩子,俗话说,”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天子既然视我儿为未来国君继位的障碍,而要使我蒙受丧子之恸,就不会善罢罢休。在除去你之后,他马上就会连想到我的痛苦,而认定我将成为未来国君的敌人。所以你的离去,不能拯救安国与我。安国已经成为殷帝之敌,这是天意”。
妇南的睿智,使公子甲与众臣无言以对。妇南紧接着说道:”天子无道,我们只能奉天命讨伐,进军殷邑!”
众臣都被妇南的决定吓住了。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安国的国相”宰”率先反对,几位持重的耆旧贵族也表示不能轻举妄动。但是,参与讨论的大部份臣僚都以坚定的眼神,表示对妇南的忠忱与支持。有些较急躁的臣僚甚至与国相争吵起来。
妇南冷眼看去,知道大部份臣僚都能与自己一条心。于是喝止了朝堂上争吵的臣下。四千年之后,考古学家在巢湖南面水域潜水发掘出一尊大鼎,包裹鼎身的密致泥砂已经石化。考古学家轻轻拂去苔藻,敲除鼎外的泥石,惊喜地发现青铜鼎身奇迹般地大致完好,并没有严重的氧化肃蚀,古朴的鼎面依然铜绿盎然。在鼎的内侧,考古学家发现妇南坚毅的誓师之词:
格尔众庶,悉听予言,非予小子,敢行称乱。今帝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商?”予惟闻汝众言,今帝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朕必往。尔尚辅予,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予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翻译:你们众人,静听我的决定。不是小子我敢造反,商帝多罪,上天降命消灭他。今天,你们众人说:”我们的国君不体恤我们,难道要我们丢下农作而侵害朝廷?”我已经听到你们的话。今天,商帝有罪,我敬畏上帝,不敢不依天命以正朝廷。今天我一定要攻打殷邑。你们要辅助我,申张上天降下的惩罚,我将大大赏赐你们!你们不要不相信,我不食言。你们不遵从今日讨伐的誓言,我或者降你们为奴隶,或者径行处决,绝不宽赦!)
阅读特洛伊玄鸟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