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甲作了三年左卜,谨遵祖丙的教诲,处处以民意为念。虽然他没有资格写命龟之辞,但是公子甲并不吝于利用兆文的解释左右占卜的结果,并且利用私交与亲情,尽量作私下的斡旋。幸而祖丙与之后两任继任的元卜都是明达爱民的好官,商帝武丁也多能从善如流,很少有殷帝或内服百僚与大宗因为争论而对峙的状况。
当然,公子甲也更常上街下乡,去留心市井民间的民情,以及平民的谋生方式.这在商朝称为”小人之事”。唯有切身体会平民谋生之艰难,”知稼穑之难,知小人之依”,公子甲的施政才能切合民情。
公子甲在殷廷供职既然已经有相当年月,对商朝中央政府的职官与运作有全面的了解。商朝中央政府称为”内服”,内服有行政,宗教,史官,内廷与贵族管理等五大体系。行政体系以宰相”尹”为行政首长治理众官,所以又称”庶尹”。庶尹之下有各种文官(百僚),武官(亚),地方官(服)与技术人员(宗工);史官体系有史官”史”与数据管理人员”乍册”;内廷体系主要负责宫内勤务,总称”小臣”;贵族管理事务人员称为”宗”,其作用就像历朝的宗正,宗人府等机关;而宗教事务体系则又分为两大系统,一个是公子甲服务的占卜体系,一个是主持各种祭典的巫祝体系。公子甲认为,巫祝体系因为文化的进步,功能正在退化之中。不过这个官制上的遗形物,实际上也有一定的议事作用。
公子甲对巫祝没有好感。巫祝的主要功用在主持各种典礼,虽然已经不是三代之前可以任意行使巫术的巫师,而正向日后被称为”儒”的典礼官发展(另一部份则向医学研究发展),但商朝的巫祝并没有改革礼仪典章。这使我朝各种典礼献祭非常野蛮。巫祝在商朝被通称为巫咸,”咸”这个字的甲骨文,上面是一柄大斧,下面是一个人头,也就是杀人的会意字。俗称巫祝为巫咸,正反映当时以人献祭或陪葬的野蛮祭典。不过终商之世,于巫祝之术并没能作有力的改善。直到周朝才切实改革旧制,先是以木头或泥土作的俑人作为法定陪葬品,而后再废除以人献祭的风俗。到了孔子时代,只有极少数的邦国仍有部份人祭殉人的礼制。孔子甚至可以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连俑的正当性都能予以批评。唯有如此,才能真切符合以人为本的仁道。
不过,巫祝的力量颇受公子甲的制约。比如武丁二十八年孟春,王畿东部在春耕播种时节大旱。朝廷的巫咸指出,依礼必需举行祈雨祭典”交”。交这个字在甲骨文中是一个指事字,象征将一个双足交叉的人置于火上烧烤,是商代祈雨的祭典(后世为区别,另造”烄”字以代表”交”的这个本意)。巫咸提出,依照古制,孟春祈雨要”交”十个人。但是在商朝制度之下,巫咸不能说了就算,典礼的细节自然还得经过大宗的占卜。虽然右卜仍是那个模棱两可,各不得罪的油滑态度,但公子甲与元卜祖丙是坚决唾弃这种风俗的。所以在是否应以十人烄祭的卜辞上,两位卜师都作了手脚。在朝野为此争议之际,元卜祖丙与公子甲迅速通过新的命龟之辞,指出应焚烧十头牛作为献祭。虽然巫咸的不满使商帝武丁必需下令多卜几次,进行盛大的六卜,是在两位卜师的运作下,六卜的结论有五卜支持以牛献祭。
于是当年春的烄祭改用十头牛为献礼。虽然那年的春雨在献礼之后第十天才跚跚迟来,但既是鬼神所言,连巫咸也不好多说什么。而此后孟春祈雨的仪式既然已有此先例,后代的官员就可以据以力争,至少能减少待”交”人的数量。四千年后,这一系列决定祈雨仪式的卜辞在安阳小屯村出土。其中一片龟甲上,卜师公子甲的名字清晰可辨:
“甲辰卜,甲,贞交牛十,在大宗,以告于天。吉。延十日,霝”。
(翻译:甲辰日在太庙向上天占卜,公子甲主持,占卜内容为烄祭改用十头牛。结果是吉利可行的。献辞是,十日之后才下起众人仰望的雨)。
当然,卜官的作用是如此微妙,他们对外是不可能公开解释占卜的实际运作方式。否则就无法假鬼神之名而行监督之责了。虽然稍有见识的臣僚都或多或少能体会这个奥妙,但没有人公开提出质疑。据说大舜在禅让帝位给禹之前,告诉大禹这个秘密,以教导他以后当帝王就这么利用鬼神时,禹吓得连连叩头称不敢,被舜严厉地制止:”别闹了,你做的到!”(毌,惟汝谐)。
走笔一谈,《礼记》说:”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易抱龟南面,天子卷冕北面,虽有明知之心,必进断其志焉,示不敢专,以尊天也。善则称人,过则称已,教不伐,以尊贤也”。在西方政治原理中,政治正是这种checkandbalance之政。check者,抑制也,balance者,平衡也。此种”制”与”衡”的机制被称为adversarysystem,是为五四运动时期口号”德先生”(democracy)的基础原则。可以说,我们四千年前的老祖先就已经深谙此道,并将远古遗传的占卜制度改良为初级的checkandbalance工具。自汉以下,虽然不再有占卜一说,但是”天听自我民听”的观念深植人心,则朝堂之上的士大夫争以民心天心为论,就是对专制帝政的最佳的checkandbalance。即使是皇帝自已,也不免在个人的欲望与民心之间挣抸。虽然有时也就是面子上的场面之词,但是场面之词说多了,政治也不致于恶劣到什么程度。
若是统治者成为打伞秃驴,而没有任何checkandbalance作用,那国政即不可闻问矣。公子甲对此曾有《原卜》一文,秘藏于殷邑的国家图书馆,这篇文章今已不传。但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还看过《原卜》,深感国家不重这一类卜师功能的隐忧。于是在《史记。日者列传》中,藉名臣贾谊,宋忠与一位卜者司马季主的问答,作成传诵千古的寓言:
“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卑疵而前,孅趋而言;相引以势,相导以利;比周宾正,以求尊誉,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食饮驱驰,从姬歌儿,不顾于亲,犯法害民,虚公家:此夫为盗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弒君未伐者也。何以为高贤才乎?”
(白话:现在官场上所谓的贤人,都不是好东西。卑词行贿地得到官位,奴颜卑屈地大讲官话。互相援引成为政治上的小圈子,以互相谋取利益;结交食客以自行宣传,以受到公家的尊奉;以自己的私利为事,而破坏国家纲纪,侵渔农民;以为当官摆出官架子是如何了不得的威风,精巧滥释法律以谋私利,而宽宥为私利服务的坏人;这种官员,与拿刀抢劫的土匪有何不同?他们的生活享受既已豪奢,而家中的奴才弄臣,又不顾人伦之常,任意触犯法律,残害人民,掏空公库;这种人不必拿长矛弓箭就能当强盗,不必用弓箭大刀就能侵害他人。这就像欺凌父母而无罪,弒害国君而不受刑罚,如何能说是高贤呢?”
“今夫卜者,必法天地,像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旋式正舄,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而后乃敢代;正时日,乃后入家;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负哉!”
(白话:街边摆摊的卜者,其言必引用天地,顺应四时,依从仁义,而后乃能陈设卜卦用具,旋转天地纲辰而开始占卜。而后才能谈论天地的利害,所卜事物之成败。古代先王鼎定国家,必然以龟策占卜日月天象,而后才敢登位;选择正确的时间日期,才敢进入家门;占卜吉凶良否,才敢怀胎生子。自从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之周易,而后天下得以大治。越王句践正是依从文王八卦之占袭破敌国,称霸天下。以此而言,摆摊卜卦有何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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