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岁的许看龙站在热气氤氲的浴室内,浑身赤裸。
有人说沧桑是水洗不掉的。就跟时间一样,一旦来过,就无法重头。
这已不是一副好看的身体。它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健壮、平滑。
以前,有一只手总喜欢这样抚摸他的身体。他也是赤裸的窝在许看龙身边,在一片漆黑的视野与床头的玉兰花香中,对他说:「龙仔,我真的喜欢你,我跟你一辈子吧,以后我不鬼混了,我们俩个好好过,好吧。」
……许看龙闭着眼,将手按在胸口,就像从前那人的那只手。
皮肉下的心脏如今仍在跳动。
『好吧。』他记得,那时的自己这样说。
那个人不在了。而今许看龙身上,从左胸口到腹部,只有一条直亘亘的、狰狞的疤痕,脱下衣服后,又长又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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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徐强一口血,隔着狗笼喷在谭静的小腿上,沿着她的皮肤,滑落到地上。
谭静一个抽搐,头偏了偏,看着似想回头,却又没有。
「噹────」一颗小巧的圆球事物从笼子里滚出来,全是血,看不出是什幺东西。
「我欺负妳啊……我活该。」徐强边说边咳又边笑。
许文强的手还伸着,勉强还能辨明徐强的话意,只听她倒抽着气,越来越急,像个气喘病犯的病人,
......后来,她忽然转过身去─────许文强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幺会这幺做。
到底是希望她对徐强开枪,还是对徐强留情?
无论是哪种结果,预想下去都让许文强感到不舒服。既不愿见到她真如占帅说得那样狠毒,也不愿在她眼中看见她捨不得另一个男人样子。
当谭静持枪转过身时,并没看见,后面的许文强快步走向旁边其中一个小弟,拿过他们手里的枪─────
『阿静,我教妳怎幺保护自己,好不好?』
『有一天我要是欺负妳,妳可以拿这个杀了我。』
『妳知道的,我爱妳,为妳死都行────』……
谭静睁大眼,这些天里,这是她头一次正眼看着铁笼中几乎让她认不出来的徐强。
那双手。她记得的。那声音,一天下来,锵、锵、锵地敲着,敲得她耳膜发痛,那些长钉子,那把槌子,还有那些人抱着桶子呕吐的声音……
她是想让徐强消失。可从来没想过让他这幺疼。
徐强连疼都在笑。好像疯了一样。又像死了ㄧ样。她没见过这样的徐强。
......那些钉子,太恐怖了。她亲眼看着它们钻进徐强的手指里,彷彿也扎进她的胸口,她发不出声音。其实她也疼。疼得要死了。
她忽然就没办法接受了。徐强变成这幺样子,是她害了他。
……谭静的手抖得厉害。她把枪口抵在铁笼的缝隙中,隔着铁栅,徐强看着她,而她依然未曾从他的眼中找到一分怨恨或责怪。
一颗水珠从上方落到铁笼里,滴到徐强的脸上,晕开他脸上的血迹。
「不痛了,很快,很快就不痛了……」她在嘴迅速地喃喃自语,笼内的徐强像是得到安抚,满足地闭上眼睛,低笑出声。
────忽然间,一只手背后伸过来,谭静本能地缩了ㄧ下,回神时,三声枪响已在顶楼爆开。
.........
站在谭静身后,许文强手中的枪口,漫出一股硝烟的味道,血从狗笼内向外溢出。
占帅看着这一幕,面色没变,又从衬袋里抽出第二根雪茄,目光冷了下来。
没人敢说话。
谭静背对着他,动也不动,许文强觉得她的生气,在那瞬间彷彿跟着徐强死去了一半,也许风再大一点,就能把她吹散。
冲动都在一念之间。
他不禁抬起手,又在将碰到她的一公分处停下来,看着她的后脑勺,许文强再度茫然了。
......在他闪神之际,她忽然转身一把推开他,力气很大,许文强一个不防差点被她推倒,余光瞄到她泪水满面地把枪口对着自己,那一剎,可能一秒钟都不到,许文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幺会看得这样清楚。
她的眼中刮起一阵张牙舞爪的风雨,狂乱,悲恸,窒息,那ㄧ刻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了什幺,就朝许文强扣下了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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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第五天晚上,许看龙二零一号房的内线突然响了起来。
─────几分钟后,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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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许文强站直身体后;谭静手里的枪便掉落在地。
许文强神色複杂地回头看了正抽着雪茄的占帅一眼────原来,占帅从一开始给她的就是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谭静木然地跌坐在地上,眼中的纷乱方开始退潮。当板机一扣下去,许文强却还好好站着,她像是才从一场歇斯底里的恶梦彻底清醒。
她完了。
……占帅走到许文强身边,拍拍他的肩,指着地上那把没装子弹,也幸亏没有子弹的枪,说:「这个赌,我没赢,你也没输,但────算他妈通杀了吧。」他打了个响指,一个最近刚收进来叫韦俊的新马仔意会过来,快步走到占帅身边,将自己那把枪递给占帅。
占帅接过那把枪,掂了掂,反手握着枪头,枪柄对着许文强递去。
「自己解决吧,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彷彿也为这场戏注定了结局,占帅当真毫不留恋地往门口走,那四个小弟自然也一个不留。
铁门阖起,这个地方又只剩下了许文强跟谭静。
若是不看地上那摊徐强的血,还有那把枪,时光便如同逆流,回到了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一号那个动人的夜色。
那一晚,他跟她窝在这里,看着头上七彩的烟火,点燃手中的仙女棒,没有任何烦恼,她笑了,是那幺样快乐。
......许文强垂着眼,收敛起回味的笑意,呼了口气,拿着枪,一步步走近她。
谭静从地上爬起来,猛摇着头,向后退。
顶楼再大不过就那幺一方,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
谭静抹过脸,抓了个空隙,想跑到铁门那裏去,才跑过去,就被许文强长臂一挡,直接捞到怀里。
她两只手用尽全力也掰不开许文强一只手。以前就试过了。许文强的手啊,就像个钉耙一样。
「不要,不要……」她背贴在许文强胸膛,不停摇着头,哭得悽惨可怜,,清醒了才知道要害怕,她怕。怕许文强真的杀了她。
「强哥,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许文强从背后紧紧抱拥住她,脸颊疼爱似地贴在她的头顶,轻轻蹭着,她所有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就像温凉流水似的,左边进,右边出;紧贴的两个人,彷彿处在不同的时空,甚至不同的世界,谭静哭得那样伤心、惶恐;许文强的心却始终平静无波。
他脑子不断反覆想起的是刚才。
她毫无犹豫朝自己扣板机的一瞬。他才知道,原来她是爱徐强的。也许是年纪小,也许因为别的太多缘故,她自己还不明白。许文强却看懂了。
她的眼神,就跟被关在笼子里的徐强没有区别。
许文强苦笑,老实说,这个发现让他有一丝不甘,甚至难以接受。
「呵,」许文强忽然一笑,更加把挣扎的谭静抱紧。他低头亲吻她的髮,一下,两下......动作轻柔,谭静感觉到了,十根手指深深陷入许文强的手臂,硬是抠出了几个不一的血洞,许文强却似无感,任她抓着。
谭静痛苦的侧过脸,与许文强耳鬓厮磨起来。
「强哥,强哥……」她回吻着许文强,只盼能将他的吻得回心转意,最好让他变回那个『还』爱着自己的许文强────那个疼她、不忍伤害她的许文强。
那个许文强─────多好啊。
她踮起脚尖,舔着许文强的脖子,卖力又颤慄地急讨好这个男人。用她以前所有的经验,取悦他,最好再上一次床。她告诉自己,再上一次床,他肯定就捨不得了,捨不得了……
她反手摸索着许文强的裤档,揉着按着,想解开他的拉鍊,可越急越找不到的地方,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害怕,哭出了声音,呜呜咽咽的;许文强则像包容一个孩子那般,任她胡作非为。他抹去她脸上的泪,低声在她耳边哄着:「别哭了,别怕。」……
她再忍不住,哇地声哭喊出来。
整个顶楼剩下谭静的哭声。哭了好久,宛如要把她从出生到现在的委屈伤痛一併嚎出来,而哭声,永远不会停。
许文强仰头看着今晚的夜色。
今夜的天空比较孤独。没有月亮,星光也稀微。
后来他闭上眼,低声对她说:「宝贝,许个愿吧。」
声音充满柔情。
谭静感觉到那个残酷冰凉的枪管抵上了自己的腰间,嘴张开,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许个愿吧。」许文强吻了她的耳垂。
谭静红着眼眶将头仰靠在许文强的肩上,做这个动作是很辛苦的,她得把脚垫到最高,才能勉强勾上许文强的高度,天上是那幺样黑,无止无尽的,绝望了一样。
.....她哭着说,怔怔地说:「我不想死,我爱你,我没有骗你……许文强────我爱你────」
许文强的眼眶开始烧起来。
他抱紧她,就像以前暧昧浓情时那样,俩人跳探戈般的你进我退,那时他不了解她,她不了解他,就是最好的时候了。他又问了她一次:「妳叫什名字?」
谭静抓紧他的腿,眼睛在哭,嘴在笑,脸颊不停蹭着他的肩膀,撒娇般地蹭出一大块的泪痕,她说:「哪天……哪天你不爱我了,我就告诉你,你────你会爱我到什幺时候?」......
一如他们曾经有过的对答,那条项鍊现在也还挂在她的脖子上────当时他是怎幺回答的?
许文强将脸埋进她的颈窝。他早就知道了。
老鱼什幺都告诉他了。包括她的两个名字。
「谭晓晴,」过了很久,许文强闷声地说:「我爱妳。」
说完,他急迫地吻上她的唇,炽热、缠绵,不管她的挣扎,也不欲再听她的任何言语。这个吻别堪称如癡如醉。许文强从未试过光是一个吻就足以让他忘我射精的滋味。
大约是他的身体也开始明白,这种感觉,以后也许不会再有。
……顶楼的风,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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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深夜,香格里拉楼下。
占帅坐在车里抽雪茄,下楼后,十五分钟已经过去,驾驶座的阿伟转头问:「占哥,强哥他……」
「几点了?」占帅忽然问。
阿伟说:「十二点四十。」
占帅按下车窗,伸手招了招,后方车里头的韦俊看见,连忙下了车跑到占帅这台宾士旁。
「占哥。」
占帅看着窗外这个年轻人的脸,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于是问:「叫什幺名字?」
「韦俊。」又补了一句:「韦小宝的韦,俊杰的俊。」
「砰!」正当占帅要说话时,深夜的巷弄上方,再度爆出一声乍听下似鞭炮又似鞭炮的巨响。
......还带着些许令人心惊的回音。
林森北路的九九年,真的注定不平静。
下面酒家有人陆续跑出来查看,左顾右盼的。
「哎,要不要报警啊......」
「怎幺搞得啊?一个晚上乒乒乓乓的?」
「鞭炮吗?今天什幺日子?」……
阿伟的脸几乎贴到窗玻璃上,视线不停向上看,结结巴巴地说:「占哥,强、强哥他────」
连占帅也愣了一下。
「韦俊,」后来他叫了车外的年轻人一声。
「还有家伙没有?」占帅问。
韦俊摇头,说刚刚给强哥了。
占帅打开后座的后备箱,拿出一把给窗外的韦俊,过了会儿,才说:「再上去看看。」
韦俊接过枪,不太明白占帅的意思。
「要是女的还活着,你就帮许文强一把,处理乾净了;要是俩个人都还好好地站着─────」说到这里,占帅忽然停下来,陷入短暂的沉默后,才说:「那就都不用下来了。」
.......后视镜里的阿伟目瞪口呆;窗外的韦俊也怔住。
占帅瞄了眼那个叫韦俊的年轻人,有些残酷地说:「都说初生之犊不畏虎,想跟在我身边做事,先让我看看你的胆量。」
后来韦俊带着枪,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楼梯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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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打开房门,许看龙看着站在门外的男人,嗓子堵住了,久久无法言语。
「─────哥。」他迅速红了眼眶,忽然咚地声,双膝跪地。
许文强叼着根雪茄,看着久未谋面、几乎都要忘了模样的许看龙很久,冷却多年情感世界在那一瞬似又撩起了一星半点的波澜。
他只对许看龙不鹹不淡说了句:「收拾收拾跟我走,你嫂子在家煮好饭等着了,要跪─────回去对着奶奶的牌位你接着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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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占哥,」手指敲着方向盘的阿伟,焦躁地说:「这韦俊,上去也挺久了吧……二十分钟了都。」
占帅嗤笑一声,说:「怎幺?你也想上去凑热闹?」
「占哥─────」阿伟突然凑到窗边,叫起来:「下来了!他下来了!」
只见对面阴暗的楼梯口,一个人影蹒跚地出现。是韦俊。
可走没两步,像是踏了空,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怎幺也爬不起来……
「操!」这边阿伟开了车门,直接跑到对面骑楼下把韦俊扶起来。
占帅歛下眼,一时间对于这个结果,也说不清是感到满意还是失望。
不知道韦俊怎幺了。阿伟扶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过马路,来到占帅的车窗前,韦俊的衣服上沾着血,他面色发红窘迫,吱吱唔唔地说:「占哥,我……」
旁边掺着他的阿伟视线却不断向后瞄。
占帅皱着眉头,有些莫名烦躁,说:「怎幺了?」
只听阿伟转过头,指着背后,活见鬼似的说:「强、强哥────」
车窗外的视线全被阿伟和韦俊挡住,占帅骂了句:「滚开!」
阿伟赶忙拖着韦俊往旁边站,一让开,占帅便看见许文强立在马路对面,三分之一的身体掩埋在阴影里。
他走过马路,衣服上也有斑斑点点的红,表情上瞧不出喜怒。
旁边的韦俊神色不明,跟阿伟窸窸窣窣一阵交头接耳后,不知道说了什幺,被阿伟给了一个肘击;韦俊低下头去,一副气馁的模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趁隙瞄了车内的占帅一眼,隐晦的点点了头。
占帅看在眼里,并不说话。
韦俊上去后的那二十分钟,到底看见了什幺又发生什幺事,没人知道。可占帅并急于一时。来日方长,他想。
隔着车窗,许文强拍了拍衣服,神色自若地对占帅说:「兔崽子冲动不懂事,我教训两下─────你不介意吧?」
.....夜色中,笙歌漫漫,林森北路的夜依旧浓豔不变。俩人对视几秒,占帅笑了,伸手开了车门,往内让出一个位置,像什幺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拍了拍沙发,笑说:「上来吧,续摊去。」
黑色宾士缓缓驶离这座风花雪月、虚情假意的不夜城,车窗缓缓降落,一条金色的鍊子,无声无息地落出了车外──────这火烧似的夜,离天亮,还长着呢。
--------《过火》End.非常感谢大家这段时间来的追文,支持,送暖。一切尽在不言中。对于结局,各位若有感不满之处,恳请见谅。谢谢大家。**番外随机出。文中许看龙为《失乐园之春》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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