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及一处巷子,拐角处一个孩童哭的声厉。文苒闻得心颤,忍不住朝着那哭声去了。到近才见得是个六七的女孩,一头稀疏黄毛,一双黑瘦的手不住的擦着眼泪,将整张脸都擦的又黑又黄。翟师理道,“这女孩怕是饿的。”文苒问道,“大人,你身上可有银两?”翟师理道,“有几十两银子。”文苒道,“这孩子面无血色,瘦如干柴,恐怕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了。大人,可否替我赏几块银子给她?”翟师理面露难色,说道,“殿下有此善心乃百姓之福。只是此时此境,殿下若给了这女孩银子,便是害了她性命。”文苒不解道,“我不忍见她挨饿,给她银子是为救她,大人为何说是害了她性命呢?”翟师理道,“这个女孩不过六七岁,又饿了几日,当下别说是个成年人就是连只野狗也可伤她。殿下若在此时给她银子,待我们前脚一走,这黑巷中便要冲出几个饿汉将银子夺走,如此,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如何还有命活。”文苒点了点头,“既如此,大人便去隔壁包子铺买点吃的来给她罢,我们在此看她吃完再走。”翟师理摇头,说道,“殿下此刻送她一顿饱饭,于她又有何用?她的下场难道就不是饿死吗?”文苒道,“那就将她带回宫中,做个宫女,这总该可以了罢?”翟师理仍是摇头,“淮告的饥民何止她一人,殿下对百姓当一视同仁,何以只救此女而不顾他人呢。”文苒气道,“哼,大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依大人所言,我该如何做?”翟师理道,“老臣的意思,殿下此刻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将所见所闻记在心中,待回朝见了大王,接任王位,到时又何怕没有机会救百姓呢?”文苒忽然怒目相视,道,“若等到那时,早不知已经饿死了多少人。此刻我虽不能救他们所有人,然而能力所及之时,为何不出手相助一把。大人勿须多言,且按我说的做就是了。”说毕教人去包子铺搬来十屉馒头,又叫出巷中饥饿之人,准备分给他们。只是那些饿汉见了白白软软的馒头,哪里还听得他话,一窝蜂似的争相扑上来,如狼似虎的抢着,挤着。如此闹一场,反倒打伤了几人。
翟师理等人护着祝文苒逃出来。文苒惊魂未定,捏着自己被撕碎的衣袍一角,口中念道,“这些人为何这般凶悍?”翟师理道,“将死之人哪里还有人性和尊严。殿下还是让老臣为您雇一辆马车罢。”文苒道,“倘若坐于马车之内,我岂会有机会体察民情到此地步。”于是仍执意沿街步行。
几人行了半日,文苒指着前方一座贴水而建的石桥道,“我记得淮告城最好的酒便是出自这探水桥后面的酒铺。”翟师理道,“殿下好记性,那铺子便是良生酒铺,以往宫内的美酒皆由他们供应。”文苒淡淡一笑,问道,“不知那酒铺如今怎样了?”翟师理低头不响。
祝文苒走过探水桥,只见那良生酒铺一半已被绸缎,饭庄所代替,只剩下半盏小门仍开放营业。文苒皱眉道,“这又是为何?”翟师理摇头道,“卞无巳掌权后,见酒铺店大钱多,便每年向其征收金银数万两,酒铺老板不堪忍受其压迫,宁可关闭数家店铺,如今良生酒铺就只剩这扇偏门了。”
正说及此,忽见几名身着白襟黑衫的大汉朝这边而来。领头的大汉腰挎大刀,领着几人进了酒铺。祝文苒站的不远,听得店内打砸声响,立即又传来哭闹声。不多时,便见这些大汉,人手一坛美酒,欢喜言笑着出门来。祝文苒如何还忍得住,两步跨至前头,挡住挎刀大汉的路。那大汉见文苒体型纤长,眉清目秀,却一脸怒气看着自己,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爷我本不好这口,可既然你自动送上门来,美酒佳人,我倒不妨一试。”跟随的小弟听了皆大笑起来。文苒不等其笑毕,忽而抬起一脚踢碎大汉手中的酒坛,趁其未回神,转身又是一掌劈在大汉肩头。那大汉顿时腿软,摔倒在地。小弟们见状皆愣住,随即爆起双目,丢下酒坛朝文苒扑去。
翟师理见状,忙道不好,喊着自己的随从上前帮忙。这几人本就是些散兵游勇,哪里是文苒对手,未过几招便被止住。文苒命人反压住他们的手臂,那几人便疼的大叫。文苒道,“这些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就敢抢劫店铺,简直找死!”那倒地的大汉闻言,看着文苒强笑出声,道,“你不知道我们是谁门下就敢动手,我看找死的人是你!”翟师理一见几人行装打扮便知是卞无巳的手下,只是当时来不及拉劝文苒,此刻忙低声道,“殿下,这些人便是卞无巳的门人。”文苒冷笑一声,说道,“这般最好,我没去找他,他到自动送上门来了。”于是一脚踏在大汉背上,大声道,“卞无巳在何处?”那大汉的背脊被踩得咯咯直响,顿时连声讨饶,说道,“丞相……他一早便入宫去了。”
文苒命人将大汉等人捆绑住,又对翟师理道,“翟大人,淮告城的百姓疾苦我已经见识大半,如今卞无巳放任手下,恣意生事,我正好以此去朝中质问他一番。”于是命其备了马车,速向王宫驾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至宫门口,侍卫们将长戟交叉,拦住去路。一人喝到,“车内何人?胆敢擅闯王宫!”翟师理骑马至跟前。侍卫忙收起兵器,下跪磕头,“小的该死,不知是翟大人。”翟师理双手拉住缰绳,斜眼一瞥,道,“还不快放行?”侍卫们互相瞧了眼,仍跪在地,并不为所动。翟师理不耐烦道,“难道如今连老夫都入不得宫了?”侍卫中一人道,“请翟大人在此等候片刻,容小的前去禀报一声。”“混账!”翟师理大喝道,“禀报?哼,卞无巳未免太目中无人!”说毕便扬鞭抽打几人,侍卫们连连惨叫,口中连道,“不敢,不敢!”于是开了宫门放马车入内。
翟师理对车内文苒道,“殿下,今日宫内守卫森严不同往日,臣恐情况有异,还望殿下先入偏殿等候,待臣探明事实再接殿下去大殿。”祝文苒掀开车帘,从车上跃下,举目望了眼前方的太明正殿,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躲躲藏藏。我还是随大人你一同入殿去罢。”翟师理咬了咬牙,道,“你们几人护着太子,随我一同进殿!”随行几名壮士皆抱拳大声答道,“小人遵命!”
☆、第四十六章
翟师理此番顾虑并非多余,且看太明正殿内,众大臣相聚一堂正商议另立太子之事。
卞无巳站于君王宝座之下,只见他手握朝牌,朝堂上略略一拜,继而回身对大臣们道,“此前虽大王命我代为处理国事,然卞某毕竟才短,这些年已觉力不从心,凡事无法面面俱到,是而也得罪过众位同僚,还望各位切勿记恨卞某……”说及此故意停顿片刻,大臣中有卞无巳的同党立即拱手道,“丞相言重了。丞相为淇国日夜操劳,同朝为官者理应积极配合,体谅丞相苦心,何来记恨一说。”几人说毕又朝其余大臣看了看,那些大臣皆低头不语。卞无巳见状,便一手掩住额,哀叹一声,说道,“卞某也知自己难以担当此重任,这才提议为淇国另立一位太子。众位都知道淇国的太子已经在氓国做了十六年的人质,而氓国仍未有归还之意。如今大王深居鹤天宫,已明示不再过问朝政,淇国之局面已是看似有君实则无君。此事一旦传入各国,勿说氓、越,就连嵇洲其余小国,部落到时恐也要欺上前来,氓国更会趁机以太子威胁淇国臣服,氓国如狼似虎,以淇国此时的国力根本无法与其抗衡。况且为臣子者为君分忧,以大局为重,故此我们何不干脆放弃一根受制于人的软肋而另择贤君治国。”
卞无巳说罢,同党自是交口赞同,而那些不喜欢卞无巳的官员见其主动交出大权,又觉其所言不虚,当下也都心服首肯。只两位与翟师理亲近的官员反对,可见在场者似都已同意了卞无巳的主意,便不敢直言反对,只说翟师理已去氓国营救太子,不妨等翟大人回朝再议。
卞无巳冷笑一声,斜眼朝二人一瞥,道,“翟大人有勇有识,本丞相也希望大人能顺利救回太子。只是此番行动犹如虎口夺肉,而翟大人已去多日,至今音讯全无,只怕早已凶多吉少了。”话音刚落,只听得殿外有人朗声说道,“丞相若对下臣有任何不满之处,不妨当面直言,何必背后咒人生死。”众人循声望去,见翟师理双手交握在背,阔步踏入殿来。众人一时讶异不已。
卞无巳亦是十分吃惊,呆住半晌才回神,朝他背后看了看,见只其一人,便露出喜色迎上前去,拉住翟师理手,道,“大人回来的正好,方才众位还说到大人您呢。”一面说一面将他拉至大殿中央。那二位期盼翟师理能够救回太子的大臣,此刻心上如被泼了冷水,也不与翟师理招呼,只站在人后唉声叹气。
卞无巳待众人重新围上前来,便故意道,“咦?大人即是功成归国,为何不将太子带来,大臣们也好尽早朝拜太子。”
翟师理鼻子哼了声,也不看卞无巳,只侧身立在一旁,双手拜过头顶,一字一顿大声喊道,“请太子入殿!”
众人见翟师理安然归国已着实吃惊了一把,如今又听此言,更是震惊的目瞪口呆,僵立不动。
太明正殿门口,祝文苒目视前方,昂首踏步,由几名青年壮士护着走入众人视线。
翟师理拜礼,道,“拜见太子。”大臣们如梦初醒,又喜又惊,纷纷拜礼。卞无巳的同党见状犹豫半刻也无奈弯下腰去。
卞无巳一时晃神,只听得耳中嗡嗡声响,待回神才见众臣拜礼姿势,而祝文苒已站至自己跟前。翟师理偏头看着他道,“丞相方才不是说要朝拜太子吗,为何见了太子还不施礼?”卞无巳微皱眉,缓缓抬起手,正要作礼,只是到一半便又止住了,抬起头,面上已无慌乱神色,反倒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看了眼祝文苒,见他衣袍破碎,虽眉眼里仍有小时模样,可体貌毕竟大改,于是哼哼冷笑两声,对翟师理道,“翟大人你随便找个人回来就敢说是淇国太子,也未免太大胆了些。”
众人听这一言,又是一惊,皆抬头去端详祝文苒。除几位从小看着文苒长大的老臣外,其余人皆拿不准主意。此刻便是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一群人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翟师理万没料到卞无巳会用此无赖招数,登时气的白须乱颤,连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卞无巳双手抱胸,冷笑不止,抬眼皮看他一眼,道,“大人是去氓国救太子,可是这无凭无据的事,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位被您偷回的太子不是您救人失败后找人伪装的呢?”
卞无巳双手抱胸,转过身去,说道,“大人从氓国救回太子,又教氓国不出兵追赶,真是好大的本事。此番艰难之事大人做起来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难免不叫人怀疑啊。”说及此又呵呵笑道,“可不知大人这些日子躲了何处去?”那卞无巳一伙的官员趁机起哄,与翟师理等人争吵不休。
祝文苒站在一侧,双目瞪着卞无巳射出怒火,当初便是卞无巳使计才让自己在氓国受辱十六年,如今回国又见他这般目中无人,更是怒不可遏,登时指着卞无巳狠狠道,“你道我是假冒的麽?那我便在众人面前说出几件朝中之事来。”于是便将十六年前卞无巳如何以妖言迷惑淇王让其送自己至氓国做人质一事说了出来。“你假借与氓国修好之名义,教父王将我与珍宝一齐送往氓国。淇、氓、越三国各踞嵇洲、委佗、有桓,长期以来皆是平起平坐,自你卞无巳出任淇国丞相后,便以氓国强大为由,令淇国每年送上珠宝金钱无数,自甘退于二者之后。我说的这些事你敢否认麽?”
卞无巳抬眼朝他一瞧,对众人道,“此人将本丞相一片忠心污蔑成卖国之举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祝文苒急道,“你就说这些事你做没做得?”
卞无巳道,“淇国土地丰沃,人杰地灵,珍宝无数,以区区钱财便得来淇氓数十年来相安无事,此非妙计焉?而送本朝太子前往氓国做人质,更是为太子考虑,倘若新主登基没有一点功德,又怎可让臣民信服。况且这些事本是大王亲允的,满朝文武何人不知,你说得出来有何稀奇,翟师理既然敢让你冒充太子,必定暗地交待好了,这番诽谤本丞相的言论恐也是出自翟大人之手罢。”说毕便冷笑几声。
祝文苒被说的哑口无言,在殿中央兜转几圈,瞧众人皆盯着自己,而翟师理已被卞无巳同伙挟持住,若此刻不能力证自己身份,只怕卞无巳狠下杀手。祝文苒心下极乱,无论自己说什么,卞无巳都会说是翟师理与自己串通好的。当下正是束手无策,慌忙中抬头见大殿之上龙椅,这本该是淇国大王的宝座。思及淇王,文苒心中一动,便道人人都不认我这个太子,但只一人不会不认我,只是不知父王此刻身居何处,又如何可见得他呢?
卞无巳见祝文苒呆站不响,又见众臣皆不敢出声,便知时机已是成熟,叫道,“来人,将翟师理与这逆贼仪器拿下,听候发落。”翟师理无计可施,对卞无巳骂骂喋喋,入殿的侍卫驾着他双臂强将他拖出去。几位老臣明知事实真相,可有为保官爵的,有为保性命的,有为保亲人朋友的,见卞无巳颠倒是非皆敢怒不敢言。
那侍卫才近祝文苒身,其身旁几位护送入殿的壮士便横刀相挡。
卞无巳冷笑道,“区区几人,简直不自量力。”于是又召唤几队侍卫入殿。
待众人围相上来,祝文苒忽而立眉怒喝,“你们敢以下犯上!”这一声吼极具威严,震的侍卫及众官员呆了呆。只卞无巳跳脚急道,“快,快见此人擒住。”
祝文苒盯住卞无巳上前几步,甩了甩袖,道,“不忙,丞相勿须怕我逃走。”说着又探身上前,道,“既然我并无证据证明自己是太子,那敢问丞相又有何证据来证明我不是太子呢。”卞无巳因文苒逼上前,已连退几步,此时已至殿下台阶,听得此一说,登时心一晃,脚一崴,绊倒在地。祝文苒道,“我到底是否是太子,既然你我说了都不算数,那便只有一人才可确认了。”卞无巳惊目相视,问道,“谁?”文苒道,“淇王。”又道,“你带我去见淇王,倘若淇王说我不是太子,那我便任凭你处置,如何?”卞无巳一吓,立即道,“你是何人,淇王岂是你相见就见的。”祝文苒冷眼一瞧,道,“我是何人,见过淇王你便知道了。难道丞相宁可错杀太子也不肯让我去见一见淇王吗?”
谈及此,殿上众臣皆窃窃私语,翟师理的两名同伙便高声道,“带我们去见大王!”众臣亦是许久不见淇王,对君主甚是思切,此刻一听,皆道去见淇王,以明真相。
侍卫们手持大刀,虽将祝文苒团团围住,可任凭卞无巳在旁叫唤,皆只面面相觑却不动手。卞无巳见人群声势渐大,无法只得道,“惊扰了圣君,介时众位大臣可愿与本相同担此罪。”此时此境,大臣们一鼓作气,皆大声道,“若能面见圣驾,万死不惧。”祝文苒道,“大人们勿须担忧,只要面见了大王,我可担保诸位性命。”卞无巳闻言在旁冷哼一声。
殿内的大臣约数二三十人,如果全部登山未免声势过于浩大,最后卞无巳仅指定三人随行。祝文苒见这三人皆是丞相同伙,便道,“丞相何不请翟大人同行?”卞无巳对殿门外一看,轻蔑道,“敬随大人尊便。”说毕带了三人先行。祝文苒与翟师理紧随其后。剩下众人尾随五人数丈之远,直至万华山下,方才止步。大臣们个个如待哺的雏鸟伸颈扬脖,看着祝文苒一行人乘木栈索道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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