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刘川没什么钱，经常一个人端着饭盆，到第五食堂吃五毛钱一份的素炒豆芽，喝食堂免费的清水豆腐汤，一天伙食费总共花不到五块钱，跟老大形成鲜明对比。老大曹志凡是个富家公子，提鸟笼斗蛐蛐吹口哨到处拈花惹草的主儿，这小子却不长进，体内肠胃就是小件寄存处，吃啥拉啥，喝啥尿啥，始终肥不起来。大学四年，我们都像雨后蘑菇一样疯长的时候，曹老大默默无闻地长成了通臂猿猴：脖子颀长，小腿瘦如光杆玉米，腰杆细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飘飘渺渺晃晃荡荡。临毕业前，老大无意中透露，他谈的几个女朋友，都是因为亲热的时候“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把自己驱逐出场的。老大在身体这方面一直对刘川心怀嫉妒。刘川虽然吃得不好，却是天生虎背熊腰，膀阔腰圆，身子骨硬朗得像块结石。春夏秋冬坚持光着屁股在水房冲冷水澡，一盆冷水“哗”地从头顶浇下去，刘川大呼过瘾，还让我们也试试，看得我们直咋舌。动不动晃着粗壮的胳膊，跟老大叫板：“有本事跟老子玩铁人三项？”老大嘴硬，躲在一边不肯参赛，还光着膀子侮辱刘川“浑身勃起，宛若老二，一定是吃伟哥长大的！”曹老大有时候说话阴损尖酸，为此时常被刘川按在床上一顿狂扁。
大二下学期，刘川跟老大曹志凡因为一壶热水，在宿舍里起了激烈冲突。曹志凡讽刺刘川“愚钝冥顽，是个土鳖”。刘川不擅辩论，径自气得嘴唇发白，跳到床下，指着老大的鼻子打颤。情到深处，刘川闷声叫嚣“再敢咋呼一声，打死你憋养的！”老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拍着自己单薄的鸡胸，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手里拎着水壶，继续用新疆方言慰问刘川的老母，还无耻地用中指做出一柱擎天的动作。刘川受了刺激，一怒之下冲上去要跟老大拼命。我们上前拦住，被刘川推搡在床上，疯狂的刘川一把将老大从床上拉到地下，叫着：“曹志凡，我日你祖宗！”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俩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那场恶战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瘦小的曹老大基本上处于防守状态，胸口挨了一拳，眼角眉骨往外冒血，大腿好几块青紫色的淤血，最后被刘川骑在身下，嘴巴里却不干净，口口声声骂刘川“有娘生没娘养。”刘川怒不可遏，抡起马扎，砸在老大脑袋上。老大捂着脑袋呜呜地躺在地上，像只受伤的狸猫。
那是刘川唯一的一次跟别人翻脸，后来刘川含着泪水跟我说：“老大这个混蛋，他不该骂我，母亲在我的心目中，不容得别人半点玷污。”刘川自幼没有母亲，我们谁都不愿提起，大概那次他真的被刺痛了。
老大的额头上缝了几针，从医院闷了几天，回来之后，很快跟我们谈笑风生，喝酒打牌。老大这人没心没肺，心胸宽广，不像刘川这么狭隘。我们一直觉得刘川对此事积怨很深，以致后来老大在球场上，被化学系那帮混蛋穷追猛打，刘川自始至终抱着肩膀冷冷地站在场下观战，眼睁睁看着老大被人追杀。
老大有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无意中提起此事，说其实打架的背后另有原因，老大说，他手头掌握着刘川写得一首情诗，老大气愤地说：“妈了个巴子，刘川竟然跟我争女朋友！”
去医院的路上，吕岚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跟我讲述了刘川的病情：十二指肠溃疡、粘膜皱襞改变、假性憩室外加胃窦炎，按照医生的说法，刘川肚子里简直就是一堆破烂儿。吕岚边说边哭说：“刘川说他这个人脾气不好，认识的人不多，数来数去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心里一暖，赶紧安慰吕岚说：“别哭别着急，刘川身强力壮，一定不会有事”。自己却心急如焚，一边开车一边赶紧给我姐夫打电话，问他十二指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姐夫大概正在炒菜，电话里传来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半天才把信号搞通。我姐夫嘿嘿笑了两声，说他这几年做药材生意，不学无术贯了，原先那点儿医学常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又在电话里跟我胡诌八扯了几句。我心下一急，没等他说完就匆匆地挂断电话。
到了三院的病房，推门进去，小护士正在给刘川换液，刘川躺在硕大的白色床单上一动不动，耷拉着眼皮，呼吸微弱，看不出是死是活。他的胳膊上横七竖八地插着各种管子，看样子病情很重。吕岚坐在床边一筹莫展，抹着眼泪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别着急，三院我认识几个朋友，先看一下情况，实在不行就转院治疗！”
吕岚说：“需要多少钱，我这儿有！”
我瞥了吕岚一眼，硬生生地说：“钱我还有一些，实在不行等把我的公司花破产了再说吧！”
吕岚知道我一直对她心存偏见，跟我没什么话说，待了一会儿，借故出去了。
刘川估计被折腾得不轻，腮帮子扁扁的，像只塌顶的棉鞋，眼角积满了眼屎，头发蓬乱，呼吸微弱，像一条干涸得奄奄一息的鱼。
晚霞惨淡，夜风清凉，窗外的柳树随风招摇。太阳像个迟暮的老人，满目荒凉地挂在远处的楼顶，一道残阳透过病房的窗户斜射在刘川脸上，夕阳下的诗人刘川此刻脸上泛着夕阳的红色光芒，像个即将前去朝圣的信徒。手脚却冰凉如冬，摸上去没有一丝暖意。想起开学报到那天，刘川扛着一百多斤的行李上楼，然后把行李扔在床铺上，骄傲地亮出馒头大小的肱二头肌说：“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死党啊！”此刻，我看着病床上孱弱的刘川，宛若看着我们渐行渐远的青春。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不知不觉地泪水湿了眼眶。
刘川还没有醒来，我趁机到楼道抽了支烟，想了半天，决定给邓树打个电话。
邓树接通电话之后支支吾吾说他在开会，让我一会儿打给他。过了半小时，我在打过去，丫给我挂断。接连打了几次，电话终于接通，我有些气愤地对他吼道：“你丫要是还有人性，就立刻给老子滚过来！”正要挂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子撒娇的声音：“谁呀，敢跟邓科长这么耍威风！”
邓树遮遮掩掩地说：“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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