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莉,你真的想知道吗?”他问。
“我想。”我鼓励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秘密,当我发觉你心里有不可遏止的潜藏的秘密时,我很想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但我想你不说出来,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一直都在耐心等待着这一切都能理解的时刻到来。”
“世间竟有如此奇特的女子,”他说。“天啊,既然你安排我认识她,那为什么又禁止我爱她呢?”他略停了一下。“我原以为,我得把这个可恶的秘密,一直带进我的坟墓。但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愿意为我所做的一切忏悔——而你,就是那个听我忏悔的人。但是这一天,到来得太快了——”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根,孤愤地说——“植莉,听这个故事,需要有健康的神经。还好,你的神经钢丝般坚韧。不似我,当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意志薄弱,遇事没你这般勇毅坚强。我少时就没了母亲,我母亲在生我们兄弟俩时就过身了。算命先生说,泽峰落生的时间不吉利,他要过了二十五岁才能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否则,就会给全家人带来不幸。我父亲很迷信,就把他寄养在重庆一个朋友的家里。我的孩提时代,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自我懂事起,我父亲就是个生意人。楼上躺着的那位老太太,是我父亲的姑母。她很年轻、尚未生儿育女,丈夫就遽然病逝。但她一直没有再嫁。七十年代,在她年届花甲之时,她丈夫的一个远房亲戚,从美国给她寄来一笔数目可观的养老金。我父亲就是用这些钱,做起了第一笔生意。那年头,经商的人奇少,生意十分好做。我父亲从开饭店、办工厂、到最后搞房地产开发,短短二十年间,就积累了上亿元的资产。但同时,他也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变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我父亲也意识到,他老了。但这是生命的规律,他也没有办法。这时候,他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就打算把这份家业传给我们兄弟俩。可不久他发现,他自己虽然是个商业奇才,他的两个儿子却不是。我和泽峰都不喜欢做生意。泽峰迷恋登山运动,他在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就参加了学校里的登山组织。而我醉心生物学,这也是我所学的专业。在我桂林的别墅里,我收藏了上万件植物标本和昆虫标本,其中珍希的标本,并不比这里正规的研究所珍藏得少。我父亲很失望,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从不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情。他的苦恼引起了他的许多生意伙伴的注意。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只要能娶到一个精明能干、有头脑的儿媳妇,那家族的事业就能够传承下去了。我父亲很赞同这个说法。这个信息不胫而走,还没怎么声张,几天的时间,就传播得城里人人都知道了。
“来说媒联姻的人络绎不绝,差不多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其中我父亲的一个老熟人,介绍他认识了我妻子的父亲曹锦棠。我父亲第一次见到那个姓曹的,看他还是挺顺眼的。他在本市有一家酒店、一家典当行、一家加油站。他只有一个女儿,他准备专心搞典当行和加油站的生意,把酒店交给女儿打理。后来我父亲见到了他的女儿曹若男。她身体绝对健康,有一种女性的魁梧,性格和能力又跟她的名字一样,像男人那样强干。她把酒店打理得十分红火,她的精练征服了我的父亲。我和泽峰时年二十四岁,泽峰还不能回到我们身边。我命中注定要遭受这次劫难。我从桂林被召了回来,不容分说,被安排与这个女强人见了面。她话不多,十分冷静,但每说一句话都博得了我父亲的欢心。她父亲更希望能攀上这门亲事。迄今思之,他完全是看中了我家的财产。他想方设法讨好我父亲,他们父女俩都一样。成年以来,我杜门避嚣,一门心思全放在研究植物标本上,对爱情和婚姻一点也不懂。我父亲希望我能与她结婚,我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不爱她,也不了解她;对我而言,她就跟大街上的那些陌生人一样,我甚至也没讨厌她。我父亲不断地恳求我考虑他的建议。他认为,我娶了她以后,就可以潜心治学,不用烦心生意上的事情。世界上只有父亲一个人能左右我的意愿,命运偏偏让他在这个时候出来劝说我。我中了邪似的,动摇了。
“我是结婚以后才开始厌恶那个女人的。因为我发现,我实际上娶了一个暴虐跋扈、精神严重扭曲的女人——她的人格很有问题,她天生就有一副蛇毒心肠——你知道她是多么变态的人吗?她对家里的小保姆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她拧她们的耳朵,揪她们的头发,有事没事对她们喝来斥去,动不动就污言秽语,把她们个个吓得神经错乱。有两个甚至被她打得昏死过去,醒来之后,赶紧像逃离魔窟一样逃离这个家。她这种畸形的心态,以及凶残暴戾的劣根性,使我大为反感。我发觉我只要一接近这个女人,就翻胃恶心。我心中对她横生出这样一种怪感,你想我怎么还能把她当妻子对待呢?每次一想到要和这个变态女人晨昏生活,我气得险些没晕过去。
“可以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经受的是非人的痛苦。更可怕的是,这个不可思议的怪物,跟她父亲比较起来,便不算什么了。我后来惊知,曹锦棠表面上是做正当生意,暗地里却干了不少非法勾当;这些年来,他居然是靠走私和贩毒暴富起来的——他的典当行,根本就是地下钱庄,专洗黑钱。曹若男二十八岁——她足足比我大四岁——却已经在她父亲手下干了五个年头。曹锦棠自然年头更长。我父亲后来反感到了甚至不与他来往。为了与这对父女彻底断绝关系,我父亲把郑家的所有财产,都过户到了泽峰的名下;他在市区给我买了一套房子,每个月只给我足够的生活费,这一切突然之间叫我厌烦透了。我对自己说,我受够了,这个女人,我不会再容忍她了!结婚不到半年,我就提出了离婚。她非常傲慢地拒绝了。我执意离婚。这时曹锦棠向我抖出一张牌。原来我们婚后不久,曹锦棠就暗中利用我父亲公司的仓库,存放了两次私烟。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和他女儿离婚,他就让我父亲去坐牢。对我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我的脑袋欲炸开来。我很清楚,这个畜牲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邪恶和残忍的,我相信他是会那样作的。我不能忍受他们设下的骗局,但同时,我又是一个不顾一切保护我家人的人,我不得不背叛自己,做了妥协。
“自此之后,我对我妻子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厌恶了。我对她的憎恶和对她的仇恨程度不相上下。我以前从来没有如此仇恨过什么人,是她把这种憎恨注入我的心灵,使我开始常常感到一种烦躁的愤慨。开头,我也尝试过隐忍心中的冤抑和愤懑,但他们干的那些罪恶,只有瞎子才看不到——有些罪行不是你不去想,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的——我尝试过很多次,徒然枉然,我失败了,我的灵魂一片废墟,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人生。有一晚,我听见他们父女俩在书房里谈论毒品。等她出来后,我告诉她我全听见了。之后又是一场天昏地暗的争吵,这类争吵差不多天天都有。
“我父亲十分后悔,自己为我挑选了这样一门亲事。但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他们用卑鄙的手段控制住了他。他被魍魉的黑网捆缚,过着比犯人还要痛苦的生活。我们既不敢报警,也不敢向媒体透露。曹锦棠用我父亲的牢狱之灾威胁我,返过身去,又用我的性命安全要挟我父亲。每每忆及这些暗无天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就忍无可忍。我和我父亲,我们的心被折磨得片刻也不得安宁,不知道这对父女,要让我们痛苦到何日。他们不但不罢手,而且还变本加厉,最后连老王的儿子,也被他们害死了。”
“王伯!——他有儿子吗?”我问;我一直以为老王未娶妻生子。
“有一个儿子,叫阿祥。阿祥少时,母亲便弃世而去,老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阿祥在曹锦棠的酒店里做保安,曹锦棠知道阿祥是老王的儿子后,千百万计诱骗他去参加他们的走私活动。警方在一次围剿行动中,将阿祥击中;阿祥当下就送了命。老王跟了我父亲十几年,我清楚曹锦棠这么做,是想把我父亲身边的人一个个拉入水,这样他就更容易操纵我们父子了。更叫我痛惜的是,阿祥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个这么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这帮人断送了。我很生气,我觉得我不能再听凭这二人这样胡作非为下去了,如果警告不起作用的话,我决定结束这种屈从的生活。我满腔悲忿,驾车前往曹锦棠的寓所。
“尔时,大概是夜里十点左右。途中,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泽峰十一点钟到机场。那天正好是泽峰回家的日子,泽峰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从此就可以和我们朝夕相处了。但是那一天,也是老王永远失去他唯一的儿子的日子。我回答父亲说,我十一点会准时到机场。我继续开车,二十分钟后,来到曹锦棠的寓邸。那是一幢地处西郊的三层花园楼房,周遭住户并不多,此时除了街路上间或过往的汽车,已然看不到什么行人了。我在花园里停了车,看见二楼书房的窗口亮着灯光。我关上车门,奔上台阶,发现门没锁,就推门进去。
“我径直跑上二楼,看见门是开着的,便冲了进去。曹锦棠独自一人在喝香槟,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他看见我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微微吃了一惊。
“‘你这个禽兽!’我一边喊道,一边奋然前去,把桌子上的香槟酒稀里哗啦摔碎在地板上。‘你不是人!’
“曹锦棠并不生气,悠然自得地望着我,微微笑了笑说:‘怎么这么大火气啊,泽南?’
“‘你害死了阿祥!’我说。‘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做呢?’他问。‘阿祥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个成年人,他也有自己的思想。他觉得跟着我做事,有很大的前途。不错,干我们这一行,是有很大的风险——但不冒险,就赚不到大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阿祥完全是自愿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逼过他。况且这次出了事,我的损失也很大。’
“‘我不会相信你的狡辩的,这根本就是你设下的一个陷阱。你控制了我,又控制了我父亲,你根本就是挖一个坑,让我们大家跳下去!我警告你,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次又一次,像面团一样被人揉来揉去,我不敢保证我什么时候就会报警。在我的心里面,我的父亲、我的亲人比什么财产都重要,你听清楚了没有?’
“他未理我,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然后站起身,来到我的跟前。
“‘别发这么大的火嘛,何必这么认真呢?’他右手握着酒杯,就用左手拍拍我的肩头。‘别动不动就什么报警啊报警的,你想过没有?现在什么都要讲证据,警方根本掌握不到我什么证据,如果他们有证据的话,早就把我抓起来了。可你的父亲就不同了,他不知不觉地卷入了一次走私活动;日前,我依样画葫芦,再一次利用他的仓库,存了一批私货;只要我向警方透露一丁点的消息,你父亲就得进班房。——你不会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蹲班房吧?’
“‘我会出庭指证你!’我说。
“‘指证我?指证我什么?’他问。‘你对生意一窍不通,你对走私这门职业一知半解,你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指证我什么?只要我略施小计,你所有的证言都会变成指证你自己的父亲,你信不信?——你想想,假如犯了罪去坐牢,心里还好受点;要是没犯罪也去坐牢,那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一种强大的义愤袭入我的胸壁,我顿感烈火焚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逼到墙角。‘你还是不是人啊?’我说。‘枉我父亲这么信任你,你却这样陷害他,你没有人性!’
“他搡开我的手,整整衣襟,带着不无恣肆猖狂的口气说:‘只要我不出事,郑百川就不会出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这就是你把女儿嫁给我的原因吗?’我怒不可遏。
“‘若男有什么不好?’他说。‘她可以替你们郑家打理生意。郑百川已近风烛残年,你又不成气候,将来郑家就要靠若男来支撑,只有若男才能做到这一点。你们是天作之合。我说,你就安心钻研你的植物标本吧,我们父女俩有信心,把你们郑家的产业翻一番,这有什么不好呢?我的事业如日中天,你们郑家既然搭上了我曹锦棠这条船,要想回头是岸,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这些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我气得七窍生烟。加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我,我体内生出一种复杂而仇视的力量;他还来不及反映,我就抡起拳头照他脸上挥去;他向后一仰,撞到书桌边上,一尊铜制的塑像掉到地上。我朝他挥第二拳的时候,他一把扼住我的手臂,我简直不能相信他的力气比我的还大。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我感到头晕目眩。他趵到我的身上,死劲掐住我的咽喉,我被掐得天旋地转,两只眼睛直冒金星。绝望之下,我的手突然触摸到地上的那尊铜像。我想也不想,抓起铜像,恨恨提了一口气,奋力对准那个畜牲的脑袋砸了过去,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倒在我的身上。
“我等了好半天,他依然压在我的身上,像一头死猪。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开他。由于用劲,一阵晕晕乎乎向我压来。我云里雾里地站起来。我看看地上的那个家伙,他面部朝下趴在地板上,额上有一处被我打击过的伤痕——他倒伏在那里,差不多有两分钟,他这样没动没静——几乎像死了一样;他的脸也变得像死一般惨白。我心里格登了一下,骤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我伸手到他鼻孔下面,感觉他没有一丝气儿,我登时吓得缩回了手。我不敢再摸他。我六神无主,一下子全懵了。‘他咽气了!’一个臆想跳过我的脑际,还有一个声音擂击我的耳膜。我心儿嘭嘭直跳;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已没法再思考;我做了一个普通人在惊惶失措之时最容易做的事情——我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儿。”
阅读植莉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