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凉凉,落了一地黄符纸的灰烬。墙边松柏亭亭如盖,落满了银白色的月光。公子呆呆地站在凉亭的阴影里。
我把兽牙藏进了口袋里,忍不住走上前问道为什么?
公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低着头,良久才答:“他是妖。”
他转身拿起一块月饼,塞进了嘴里,咬了一大口,好像咽不下去。他走出阴影,看着轩辕离开的地方,眼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落到他眼里的月光,还是他藏起来的泪花。
☆、伍
浓墨般厚重的乌云从远处不断侵袭过来,天光暗了一半。偏院里秋草枯黄,木樨落了满地,零零落落得给碾作了尘泥。一声惊雷乍起,青白的电光把墙边几树松柏照的鬼气森森,没来由地惹人心惊。
要变天了。
轩辕走了两个月了。他从来也不出偏院,这偌大的杨府,与他打交道的也就我和公子了。公子天天把自己闷在房里读书写字,断了一切交际。他绝口不提轩辕的名字,我也不提,还是回去和师傅学养花去了。日子平常的让我以为,轩辕似乎从没来过。
只是还是有些不平常的地方。今日王宫传出消息,曹公立曹子桓为世子了。
公子退朝回来就一直站在檐下发呆。他越发的清减了,原本就清瘦的身形因连日来的风波而愈显单薄,脸色也憔悴的可怕,总给我一种一阵风过他就会随那风走了的错觉。我拿着把大花剪躲在角落里,看着婢女端了盘厨房新做的桂花糕呈给他,他盯着那糕点,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那日之后公子就一直称病不上朝。闭门谢客,也断了和曹子建的一切联系。他似乎在刻意地疏远朝政,撇清与曹子建的关系,但是有些事情,已经为时已晚。
建安二十四年秋天,曹公以“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之罪将杨修下狱处死刑。消息传来,整个杨府陷入一片混乱,杨太尉在书房坐了一天一夜,一夜白头。在皇命面前,一个父亲的挣扎显得那么无力。我疯也似的翻出了轩辕两年前塞给我的那枚兽牙,轩辕是妖,妖不都是法力无边的吗?他一定有办法。
赶到南山下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薄凉的暮色将天空染成沉沉的深青色,苍青的南山在水红色晚霞的映衬下孤寂清冷。南山下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里人声熙攘,我有些害怕地走了进去,一个店小二刚殷勤地凑上来,看清我面目时鼻子使劲嗅了嗅,露出了令人玩味的表情,反复打量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棵待啃的胡萝卜,似乎在疑惑这棵胡萝卜是哪来的。
当他看清那枚兽牙时霎时变了脸,又虔诚又惶恐,立马飞奔到楼上。片刻之后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从楼上走下来,相貌妖冶中带了点飒爽,一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兽牙看了片刻,她抿了抿唇:“姑娘且随我来。”
轩辕走后我经常有幻想过再次见到他的场景,可能是路过某个树林,一头棕熊从哪个方向钻了出来拍我的肩让我带他去见他的公子,或者是某个满月夜那个俊秀的少年趴在屋顶偷窥书房里那点灯夜读的文士,但绝不是现在这样。那红衣老板娘蒙上了我的眼睛,握着我的手,一阵黑暗之后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甄二!”
我一把扯下了黑布,眼前俨然是一个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大殿,轩辕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身上那件绛紫色花纹繁复的衣袍莫名的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可是我死活想不起来。
“轩辕,曹操、曹操他抓了公子,已经把公子处刑了。”我几乎无法说完这句话。
轩辕只丢下了一句“凌一,看好她。”就不见了。
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松懈,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无比笃定轩辕一定能救公子,堵上性命都会救。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想确认,我低着头想了半晌,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凌一,轩辕他,他的身份是什么?”
“甄二姑娘可是在问妖皇陛下?”
“妖皇?你说他是妖皇?”
凌一微微抿唇:“正是。”
轩辕骗了公子。他根本不是什么妖族小逃兵,他是妖族二皇子,不,现在是刚刚即位的妖皇,是夺嫡之战的胜者,妖皇轩辕破。
轩辕最终带回了公子的尸体。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杨修躺在冰棺里,就像一触就会破碎一样,轩辕呆坐在地上,靠着安置着公子的冰棺。冰棺是用忘川水冻成的,是世间最好的棺椁,护尸身不腐,守元神不散,只是太冷了,冻得人骨头都软了。轩辕隔着冰棺把手放在公子脸上,他的声音缥缈:“甄二,你说他冷不冷啊?”
人死不能复生,要复活一个死人,必须去地府,但改人寿是违背天命的事。妖族群臣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求他们的皇不要为了一个凡人触地府的规矩。轩辕坐在王座上,看着跪了一地的臣,眼眸深的不见一丝光,平静的脸上波澜不惊,他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
那天夜里,轩辕在冰棺周围布了一个结界,让凌一看好我,只身去了地府。他走前看了一眼冰棺,他曾朝思暮想的人儿就那样安睡在棺中,轩辕咬了咬唇,一句“等我”鲠在喉中。
轩辕走了三天,我和凌一在冰棺旁守了三天,漫谈了三天。妖族的长老急的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妖皇布下的结界,只有妖皇能解。
轩辕从地府回来时哪都没去,直接冲进了结界,趴在冰棺上睡了三天。我和凌一在结界外面面相觑,默契地挡住了门外的不速之客们。我问凌一为什么没有像妖族其他人一样拦着轩辕去地府?
凌一轻描淡写地说:“可能因为陛下他在恶战中失了灵元意识不清的时候还在求我带他去杨府,求我带他去看他一眼。我跟了陛下很多年了,他想要什么从来不会掩藏,可唯独想见他这件事一直在躲藏,因为那个人告诉他人妖殊途。”
杨修苏醒的那天正下着雪。冰棺里苍白的人儿睁开了眼,漾着水的黑眼珠里倒影着另一个人的笑脸,那个人笑得天真烂漫,就像找回了珍宝的小孩,毫无保留地展现着他失而复得的快乐。
那天雪下得很美,羽毛一般轻轻柔柔地落下。向来不见阳光的幽冥落了三尺雪,天地间一片纯净的素白,长青的草木都披了一层银装,恍然间我以为自己不是在肮脏阴郁的幽冥,而是在仙境。这场雪,覆盖了所有罪孽。
轩辕从背后紧紧抱着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杨修,紧挨着杨修的头,温柔得像轻飘的雪花:“德祖,幽冥从来不下雪的。一定是你醒了,天都高兴,所以降了这场瑞雪来替我庆贺呢。”
杨修的眼神有些游移,似乎在看雪,又似乎在神游。良久,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靠在轩辕身上。
天色苍青,纷扬的雪将幽冥装点的素白不见一丝尘埃。在一片茫茫之中,两个修长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杨修闭着眼,轩辕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
风声在此刻寂静,依然有羽毛般轻飘飘落下的雪,落在厚厚的雪被上,落在幽冥长青的草木上,雪落得分外轻,像是不忍打扰一般。
那天雪落满了幽冥,却让人想起春风拂柳的江南,想起山野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想起世间所有的静谧与安然。后来我真的搬到了烟柳人家的江南,却总是想起在幽冥下的那场雪,想起那场雪里紧紧相拥的那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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