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刚说完,他又跪了下去,不知在耍什么性子。严青冉要他先起来,他却愈发执拗,像要在此长跪不起。
鬼使深谙装傻卖惨之道,他一旦跪下,冥君就没了办法。好言好语哄他,他不听;若是稍微凶狠一些,良心上又过不去。心里一团大火愈烧愈旺,从来没见过谁家的属下是这个模样,竟要反过来掌握主控权,爬到上头了。想他严青冉初入冥府之时,还觉得这位鬼使冷淡疏离,谁知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竟发现那样多的古怪心思。冥君心里烦闷,在大殿中来回踱步,鬼使只当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极为平静地跪在原处不发一语。严青冉长叹一声,当真物是人非了,瞧他们现在的样子,哪儿像是八百年前初遇之时!
不对,物是人非这个词用得不对。此间是两只鬼,哪里有什么人?
正想着如何不咸不淡地开口,外面就冲进一个人来,怀里抱了两个说黑不黑,说金不金的东西。冥君正欲问他为何折返,突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两只小怪物。黑龙和小黑狗都耷拉着脑袋,看样子是刚被训斥过,他们身上沾了不少金粉,硬生生把冥君逼退数步。鬼使听着响动,抬头一看,也愣在了当场,嘴角轻微抽搐,不知是该笑出声还是该憋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冥君哭笑不得,搞不明白这金粉从何而来。冥府里头没有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物,金银铜铁到了阴间一概无用,就算有,也是供鬼使制造用具摆设之类,毫无疑问,这种金色粉末是从人界带回来的——难道他们两个在皇帝寝宫里用此物沐浴?
书怀整张床都沾了金粉,根本没法躺下睡觉,这时候他正在气头上,冥君一问他话,他就叭叭叭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鬼使没绷住,还是笑了,书怀斜睨他一眼,没说什么。墨昀略显懊丧,伸着前爪在挠鼻子,他在回来之前还认为长清的金色鳞片会为冥府增添新的笑料,结果没想到自己陪他一起出了风头。这感受不好,半点儿不好,今夜书怀不知会把他扔到哪里去睡,总之那张床是睡不得了。
“行了,消消火。成天闹腾太不像话,何时办些正事?”恰好冥君懒得再去见严恒睿,便打发书怀过去。怨气冲天的两个人对到一起,可以互相骂骂咧咧发泄怒气,发泄完了,人也就安生了。
长清和墨昀俱被抛下,鬼使好心去给他们打水,与书怀一同出了大殿门。冥君坐在桌后,随手勾起一支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写什么。他直觉严恒睿这事出得不对劲,鬼使对严恒睿有偏见,兴许不会过多注意其言行举止,而书怀不一样,把书怀指派过去看看,或许能挖掘出某些不易察觉的细节。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设局的人只盯着自己想迷惑的对象,就会忽略站在身边的旁观者。书怀便是那个旁观者,文砚之越活越过去,看到个讨厌的人就不冷静,可书怀冷静非常,他再生气也不可能误了正事。冥君提笔蘸饱了墨,稍稍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想法摒除在外,鬼使再回来的那时,他已经恢复成了原样,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凡事动心。
文砚之撇了撇嘴,不大高兴。他其实不喜欢严青冉这样,他还是觉得八百年前那个刚做鬼不久的青年更加有趣一些。无论是人是鬼,一旦地位变了,行为习惯也要跟着变,有时候变得好,有时候变得坏,冥君不算变坏,却又不算变好,鬼使看见他,心里憋得慌,但讲不出憋屈在何处。
后来忙里偷闲,找到时间静心细想一番,文砚之终于发现这种憋屈来源于某种落差感。全是严青冉不好,当初他把严青冉带回来的时候,对方表现得像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呆瓜,只待他手把手去教。结果后来的冥君能独当一面了,用不着他耐心教导,他突然闲下来,还觉得不舒服,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沧桑。
书怀站在窗前,与严恒睿隔着几根铁条对视,忽然间明白了鬼使将其关在这里的用意:他当真是恶意满满,竟要让曾经的皇帝体验一下坐大牢的感受。在规则所允许的范围内,运用权力公报私仇,合情合理,但绝非理所应当,怪不得冥君认为鬼使越活越沉不住气。但书怀倒是觉得,文砚之并非沉不住气,他是冷得太久,呛不住了,动了心想去接近温暖的东西,而这时候突然半路杀出个严恒睿,他怎能不烦躁,怎能不动气?冥君整日埋头忙碌,压根摸不透人心,更摸不透鬼心,他从未考虑过别人心里的想法,他识人不清,被严恒睿过河拆桥,实际上是有原因的。
眼前这个家伙,大概也算是冥府公敌了,不光文砚之讨厌他,那些来往的鬼卒听说是他害死冥君,同样对他没有好脸色。冥君对书怀和雪衣有恩,所以这对兄妹也看严恒睿不顺眼,这又影响了墨昀和晚烛的态度,长清不知道个中恩怨,只晓得随大流,跟着大家一起讨厌此人准没错。由此看来,严恒睿的地位是由高转低,他这辈子恐怕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脑海里产生一些怪异的念头,书怀也能理解。
文砚之看走了眼,冥君不来是对的。严恒睿根本没有任何反常,他在鬼使面前的表现,完全是装的。
因为严青冉喜欢亮堂的地方,所以冥府灯火通明,但关押严恒睿的这间屋子,根本就照不到光。鬼使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直接把他塞进来,还没关几天,他就已经受不了了,拼了命的想要出去。书怀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嘴里问着:“你装疯卖傻,意欲何为?冥君日理万机,管不了你这些事了。”
“他忙得很,他忙得很……人界就该多死几千个几万个,都挤到他面前,把他一起弄死,一起灰飞烟灭!”严恒睿冷笑着,突然抓住窗框,整个身子往前倾,好似要从缝隙中挤出来一般,“放我回去!我还未死,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你睁大眼睛看好了,我不是鬼,不是鬼!我和他们不是一种东西!”
妈的,这疯得不轻。书怀被他剧烈的动作吓出一层冷汗,险些就要拔剑,好歹缓了过来,没好气地回答:“是,是,是。你们不是同类,他们不是人,你不是东西。”
说白了严恒睿就是想回人界,他还没有活够,意识不到自己早该死了,思霖占据他的躯壳太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仿佛沉睡了一样,外界的时光飞逝未曾影响到他,给他造成了错误的认知。事到如今,他还把自己当作高高在上的帝王,以为旁人都要将他捧到天上去,这种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欠骂。
骂两句好像顶用,书怀眼看着面前这人突然安静了,刚舒了口气,一颗心却又提上了嗓子眼。严恒睿铁了心要回人界,他无法破窗,就选择了破坏那扇门。屋内所能找到的器物,大约都被他拿来凿门了,此刻那扇门从外面看着尚且完好,实际上里头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木片,他用力一砸,居然将门打开,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
他原本是走不掉的,在他跑出来的那一瞬,书怀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哪知半空中突然掠来一道罡风,书怀手上登时被割出数道血痕,紧接着白光一闪,严恒睿在他眼前消失了,一个大活人,连半根头发丝都没剩下。书怀在四周找了一圈,寻不到人的气息,更看不出他从何处离开,当即心下大惊,连忙返回大殿将此事上报,冥君与鬼使一同前来查看,却又发现了怪异之处。
“内部断面整齐,属利器切割,不是他凿出来的。”鬼使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那块门板,眉头拧得死紧。这也算是在他眼皮底下出的事,都是他怒火攻心,没有好好检查,才给了严恒睿逃脱的机会。不过这家伙逃走是想做什么?他一没有灵力,二没有部下,纵使到了人界,又能翻出多大水花?严恒睿被关进来的时候,身上绝对不存在刀剑之类的器具,这扇门是别人做了手脚。
冥府里头哪个和他相熟,哪个会帮他逃走?文砚之愈发心烦,这时却听得书怀轻声骂道:“他娘的,引狼入室了。”
这个“狼”,说的绝对不是墨昀,文砚之抬头看见书怀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能藏在附近让书怀都发现不了的,曾经接近过严恒睿这间房的,原本就不属于冥府,也不与他们亲近的——这样的人,会是谁呢,还有谁呢?
“宫翡没看住他!”书怀骂道,“这狗日的王八蛋,反水忒早!”
第90章藏身
严恒睿会往哪里跑,谁也说不上来,书怀探询似的看了冥君一眼,感觉他要吩咐自己出去抓人,今夜又不能安眠,然而后者摇了摇头,叫他先回屋歇着,不必急着去寻严恒睿。书怀大感意外,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依他所言回了房,可床上洒满金粉,暂时无法洗净,只好在地板上先凑合一晚。冥府建在地底深处,其地面有个拗口的名称,即“地下的地下”,这“地下的地下”凹凸不平,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尖,让人睡得好生难受。这一夜书怀果然是没能睡好,中间醒了无数次,最后还是墨昀化作巨狼给他做软垫,他才舒舒服服地合上了眼。
皇帝寝宫的条件总比冥府的地板要好得多了,严青冉提倡艰苦朴素,连带着书怀和鬼使也要被迫艰苦朴素,但燕苓溪不必如此。天子的一切吃穿用度,都必须是最好的,这仿佛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任何人会站出来说皇帝铺张浪费,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敢。
某些时候躺在金屋子里,还没有住在茅草屋内来得快活。燕苓溪并不觉得屋内这堆华丽的陈设有什么好,它们吸干了人气,驱逐了暖意,太后送来的暖炉尚未让儿子的手变得热乎,倒先便宜了这些死物。思霖坐在床边,握着燕苓溪的双手轻轻搓着,惊讶于他的指尖冰冷。这种温度令人害怕,好像生命都在缓缓流逝,稍有不慎就会遗失。
燕苓溪脑内昏沉,似在发热,身上却偏偏冷得很,触手可及之处尽是一片冰凉。才刚入秋没多久便成了这样,到了冬天怎样熬过去?思霖皱起眉头,悄声喊他的名字,他勉力睁开眼,只看到一团黑雾。
秋冬没有初夏那样好,初夏的天气正是燕苓溪所欢喜的,不至于太热,也不至于太凉,病可以少一些了。他眨了眨眼,盘算起明年夏天要做何事,心中升起了希冀,却又暗自想道:照这情况,还能活到那时候吗?
思霖瞧见他眼睛骨碌碌地转,但搞不懂他想些什么,便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哄他赶快合眼睡觉。杯子精曾经夺取凡人的躯壳,以帝王的身份出入前朝后宫,他杀过人,可从来没有试着保护过谁,如今看着藏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的燕苓溪,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个新有了儿子的父亲。是这样的,他确实比燕苓溪那不靠谱的爹要负责任得多,然而这话不好往外讲,他还没兴趣接触燕苓溪的亲娘。与太后攀亲戚,乃大逆不道之罪名,更不要说如今的太后实际上相当于皇帝,触犯了天颜,是会被砍头的,而思霖仅有一颗脑袋,没法随便叫人砍,须得万分小心,才能保住一条贱命。
从长明灯那里继承来的灵气此时发挥了它的功用,一股暖流从指尖传入,痒痒地钻到了心里。燕苓溪哼了一声,无意识地把思霖往床上拉了拉,但他未曾拽动,对方仍然坐在原处,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思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想学着怎样保护人,而不是怎样糟蹋人,所以始终保持着距离。于燕苓溪而言,他是长辈,长辈必须要有一个长辈的样子。
蓦地想起冥府那位,他年纪也不小,却不曾像自己这样老气横秋,怪不得能和后生走到一处。不过妖王也有几百岁了,并非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哪能分清孰长孰少!思霖漫不经心地想着,从书怀想到墨昀,又想到书怀家的小妹妹。晚烛曾经说过要为那小姑娘报仇的,结果发现这姑娘被藏在冥府,她立刻改头换面,把过去那个杀戮成性的自己埋了起来,变成一个温柔和气的邻家大姐姐,去陪女孩子玩耍了——听书怀说她想来人间找自己,可是不好意思,这哪里有值得她不好意思的地方!分明就是有了更喜欢的妹妹,转眼忘记了人界皇城里还留了个小弟。
孤家寡人,当真是孤家寡人,没想到从前假扮严恒睿时所用的自称,竟这样贴合现在的自己。如今的皇帝不再称孤道寡了,孤寡二字便有了更为单纯的意味,思霖自嘲地笑了笑,给燕苓溪掖好被角,提着灯悄悄走出了门,准备去屋后那棵树下看两眼。黑衣人们还被捆着,身上所缚早已换成了普通绳索,此刻正垂着头安睡。他们呼吸平稳,面色正常,健康红润有光泽,看得思霖翻了个白眼。篡改命数是邪术,是大忌,纵使他想把这些家伙的余寿都过渡给燕苓溪,也要顾忌天道,不可肆意妄为。
他没那个闯冥府撕毁生死簿的胆量,更没有那个实力,当然也没有那个命。书怀敢撕掉生死簿,一是因为他胆子大,二是因为他能力足够,三是因为他有天帝给他撑腰,冥君亦对他多加关照。这第三层原因,实际上是和第二条有关联的,要不是他活着对三界大有用处,谁肯去偏袒他?由此可见,实力就是一切,无论在哪儿办事,都要用实力来讲话。
清风是抚慰一切的良药,站在外面吹了好久的夜风,思霖平静不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飞升成仙。可惜他还没清静多久,屋内突然传来了响动,孩子又睡不好,来作践他这个没有经验的父亲了。
忙不迭赶回屋内,但见那孩子一条手臂垂在锦被外头,脸朝着墙壁扭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紧皱的眉头,以及脸颊上亮晶晶的泪痕。思霖暗道一声不好,只顾着哄他睡觉,忘了灭灯,赶快过去把灯熄了,床上那人满意地动了动,像是醒着,思霖不由得怀疑他压根没睡,只是在假装。
燕苓溪确是睡了,思霖重又坐回床边,摸了摸他的脸颊,他在梦中轻轻抽噎,不断地掉着泪,但是没醒。做着梦还哭,那这梦可能是伤心到了极致,思霖不会读心,无法窥探他梦中所见,只知道笨拙地拍拍他,企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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