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思追泊舟而来时已经过了申时，落日余晖在水面上浮光跃金，傍晚的江风吹得他衣袂飘飘。

他来得到底是迟了些，上船伊始就站在船头望眼欲穿，眼瞧着两岸风景从绵延青山到片片水田，花似火，水如蓝，鸟雀喳喳，成群追赶，颇有乡野雅趣，蓝思追眼望着雀儿高飞远走，停在一处飞檐碧瓦的长亭上，眼睛一亮，转身问船夫：“老伯，前方可是月河镇的码头？”

——“是了。”

船靠了岸，余霞散绮，澄江静练，亭中朱漆斑驳，蓝思追下了船，一眼就看到金凌怀里抱着岁华，正靠在长亭里的栏杆上仰面睡得正香，金凌生得极为华贵，锦衣玉食养得一张团团小脸又白又嫩，眉间一点朱砂点缀，像年画里的小人一般，只是此时睡熟，嘴巴微微张着，平添几分稚气。

蓝思追轻笑，阔别多年，金凌睡着的样子倒是一点未变，只是三年前接任大典时金麟台上那个远远站在高处的人又是谁呢。

衣角被轻轻扯了扯，金凌半醒半睡间闻到一股熟悉的檀香，他尚未睁开眼睛，手便先一步扯住了那人的衣角，他缓缓打开垂垂欲坠的眼皮，蓝思追的轮廓渐渐从一团光晕变得清晰。

“思追。”

“金宗主。”

两人同时开口，俱是一愣。

第四章04

日暮西山，正是镇里劳作了一天的百姓归家之时，恰逢月河镇一周一会的晚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响着市井百姓的说笑声和生意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这个喊着“豆腐脑——又热——又嫩”，那个呼着“麻辣——猪手、五香——羊蹄”，主街上百里人潮摩肩擦踵，缓慢涌动。金凌穿梭在人群中，只顾埋着头气哼哼地行路，任蓝思追怎么呼喊，都不肯放慢脚步，蓝思追尚挑着行囊不便走快，只好跟在后面紧紧盯着那抹湘色，唯恐一个眨眼金凌就不见了。

蓝思追昨夜还和景仪去临县夜猎，匆匆赶来只为和金凌见一面，他行了一天的船，舟车劳顿，却没想三年没见，金凌不但不和他说些体己话，还冲他甩脸色，即使是好脾气如思追，也微微有些不悦。

金凌闷头从街道的东头走到西头，满腹的委屈不知因何而起，脑子里有个念头催逼他，教他不要停下脚步，直走到人潮冷寂处，江风拂面，再听不到蓝思追的呼喊，他才停驻下脚步。灯火阑珊，回首遥望，哪儿还有那个熟悉的白衣少年，金凌眼睛一酸，他大抵是把蓝思追弄丢了。

暗巷里人影一闪，有人紧紧握住金凌的手腕，重重向怀里一带，有浅浅檀香扑来，金凌身体一轻，竟忘了防备，那人力气极大，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手高高按在巷子里的墙壁上，月亮从云里爬出，落地成霜。

“你——”蓝思追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却看到金凌红着眼圈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怔怔地看着自己，一肚子怒火刹那烟消云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蓝思追你放手！”金凌回过神，扭着身子大力挣扎起来。

蓝思追好容易才抓到他，只怕他一松手金凌又要跑，将金凌的手腕握得更紧：“我不放！”

“你弄疼我了！”

蓝思追闻言徒然一惊，手下意识地松了松，金凌逃离了桎梏就要跑，蓝思追早有防备，借着比金凌高几寸的优势，一把逮着金凌圈在怀里，哭笑不得道：“怎么我放手了你又要跑？”

金凌不说话，赌气似的使劲地掰蓝思追箍在他腰上的手。

蓝思追对上金凌讲不通道理，偏偏还打不得又骂不得，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恼了，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总得让我给你陪个不是吧。”

金凌松开了掰着蓝思追手指的手，敛眉道：“好啊，那你便说说你错在哪儿。”

蓝思追想了想，低声道：“对不起，我来得迟了，让你等了好久。”

金凌闻言更甚，气得跺脚，咬着牙狠狠地掐了把蓝思追的手。

蓝思追吃痛，拧了拧眉，憋在心里的那句话还是脱口而出：“阿凌你别闹了，你再闹，我当真就恼了。”

蓝思追话音刚落便后悔了，金凌自小被江澄带大，脾气也同江澄一样吃软不吃硬，他以为金凌听了这话会闹得更凶，却不想金凌只挣扎了两下竟安静了下来，蓝思追微微松了一口气，倚着墙靠了起来，手还是不敢放，金凌埋着头扎在他的颈窝里，浅浅地呼吸着，乖得像个猫崽儿。两人保持这个姿势抱了好一会儿，金凌矮蓝思追一节，头顶刚刚到他鼻子，头上干净的皂角气很好闻，引得蓝思追深深吸了几口，待他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似乎太不雅正了，突然红着脸松了手。

金凌恹恹地扶着蓝思追的肩徐徐站正，飞快地瞥了蓝思追一眼，蓝思追借着月色看到他眼角还有些红，还没看得真切金凌的眼光便立刻转向了别处，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就叫阿凌。”

蓝思追怔怔地开口：“可是阿凌是长辈才能叫的……”

金凌气极，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蓝愿你真是个呆子！”

蓝思追这才恍然大悟，只怕他又要跑，也不管什么雅正不雅正僭越不僭越了，忙又把金凌按怀里道：“好好好，就叫阿凌……原来、原来你是为这个恼我啊……”金凌今年也要及冠，已然是个大人了，却不想竟在这一声称谓上孩子气得很，蓝思追心头莫名一甜，颔首闷闷地笑了一声。

金凌听到笑声耳朵倏然红了，他恶声骂了一句笨蛋，听在人耳里倒像是小孩子撒娇，也再懒得和蓝思追说一句话，他心里还是生气，蓝思追本是个七窍玲珑心，偏偏在他身上笨得要命。

蓝思追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会儿，猛然想到了刚才他抓着金凌手腕用足了力气，金凌还呼了一声痛，想必是伤了他，心里又是慌乱又是愧疚，忙不迭地捧着金凌的胳膊要看。金凌扁了扁嘴，倒没阻拦，蓝思追撩开他的袖子，金小宗主娇生惯养，手臂是跟藕节似的一片雪白，腕子上的一段乌青抢眼得很，蓝思追怔住了，直直地盯着那片乌青半天没说话，胸膛随着呼吸几度起伏，眼里的后悔和痛惜溢于言表，金凌看他那副样子什么气都没了，正要挣开，却听蓝思追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你别动——”

金凌一愣，只懵懵地看蓝思追在他的伤处轻轻按了按，他手一颤，蓝思追赶忙又轻轻为他揉了揉，金凌静静地瞧着蓝思追，脸上渐渐飞红了，蓝思追抬头，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里什么都说不出，他轻轻道：“对不起，阿凌，我不是故意的。”

金凌小声道：“没事……”

蓝思追声音极轻：“还痛么？”

其实根本一点也不疼的，只是被蓝思追这样一问，金凌心里又开始觉得委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变得这样矫情，心里想着蓝思追如果能就这样拉着他的手不放开便好，只要蓝思追不放手，让他怎样做都好。

蓝思追看他点了头，喉结上下动了动，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捧着金凌的手凑在嘴边，轻轻吹了又吹。

“轰”地一声金凌的脑子里宛若断了弦，周围的声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掠空而过的鸟鸣声，街上的人声——全都在一刹那消失了，月亮爬上柳梢躲进了云里，周遭静得可怕，狭小的巷子里，只有蓝思追的呼呼的吹气声和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心口好像关了一只小兔子，正一下又一下跳动，几欲要破开他的胸膛跳出来。

蓝思追吹了几下，便停下来看看金凌的表情，只见金凌手捂着胸口浑身僵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一样，一下子就呆了。金凌恍过神，大叫了一声捂着心便蹲了下来，蓝思追被骇了一跳，也急急跟着蹲了下来，口里慌乱道：“阿凌你怎么了？阿凌？”

金凌抬眼瞧着他，心里一阵发紧，他张了张手指，伸手一把拥着蓝思追，蓝思追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在金凌身上，心里全然没了主意，金凌也不顾地上的尘土弄脏了衣服，抱着蓝思追就地滚了一圈，蓝思追躺在地上微微喘息，头发也乱了，只有半张脸在月光的清辉下，可金凌却看得真切，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他看着看着失了神，谁也不知道蓝思追的手是何时缓缓攀上金凌的腰际再渐渐收紧，金凌慢慢躺倒在他怀里，喃喃道：

“阿愿，我想你。”

第五章05

翌日，山有小雨，天气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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