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差不多高,你且拿来,让他试试。”
那掌柜的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柳清歌把杯子往案上一搁,道:“江晚吟,你这是作何?”
江澄道:“你这衣服穿了几天了?你穿不腻味我看都看腻味了。”
他一向嘴硬,分明是按着柳清歌的眼光为他挑的衣服,却不想柳清歌不但不言声谢,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不知好歹,和金凌那小子一样。
柳清歌正欲发作,那掌柜的已然捧着衣服来了,恭敬地向柳清歌一引手:“换衣室在里面,公子同我这边请。”
柳清歌看看江澄,又看看掌柜的,夺手拿过衣服将掌柜的推出去关上门,冷笑道:“不必,都是男人在哪儿换不行?”
言罢,便冷着一张俊脸开始脱外衫。江澄一怔,别过脸不愿瞅他,道:“你他妈怎么回事,敢问你这是发哪门子脾气。”
江澄说的没错,柳清歌是在发脾气。柳清歌却不知自己在气什么,江澄待他好极,又是救他又是给他银子,现在江澄又在自己店里为他挑选衣服,他连抢着付银子的机会都没有,相比之下,他好似什么都为江澄做不了,他好像被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挫伤了一样,这些天来,江澄在他面前时而侃侃而谈,时而乘兴比剑,而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对坐喝茶,江澄想着自己的心事,总是怔忡的模样,眉头深深蹙着,连谈笑风生时眉心里仍可见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
江澄与他不过咫尺之间,而柳清歌却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万丈银河,柳清歌错过的不是别的,是漫长的时空,他错过了江澄最意气风发的好年岁,也错过了江澄最颓然无力的时光。如今的江澄与他宛如隔岸之水,他一眼就能看到水里的人,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了。
白衣委地,屋里的空气凝滞。窗外吹进了一阵风,卷起江澄额前碎发,亦卷起地上的缤纷日光,柳清歌披起长衣,重重光影闪烁在江澄脸上,江澄不用去看却也在影子里知晓柳清歌是如何将那白衣罩上的。
他蓦然想到那夜海棠下,柳清歌翩然如谪仙的模样,喉结微动,一时忘了呼吸。
柳清歌穿戴好了衣裳,便开门放了那掌柜的进来,掌柜的看到便怔住了,小镇人见识短浅,从未见过有这样好看的人。柳清歌走到江澄面前,道:“你家的衣服,你不看看?”
江澄只得转脸看了一眼,只一眼,便移不开了。
虽不过是件寻常的白衫罢了,只是料子好,剪裁得又是极为流利,柳清歌穿什么都好看,那袖子宽大,肩角微立,愈是显得人气宇轩昂,只腰部被镶金线的宽带收紧,柳清歌腰极细,他仪态绝好,腰杆生着笔直的形状,被那衣带一掐,更显挺拔。阳光微转,柳清歌站在半明半暗中,暗的那出一身素白,羽化登仙,明的那处浮光跃金,宛如水波流动,原是锦缎上暗绣的金线,那针脚细密,若非站在阳光里,否则是看不出衣上的纹路。
江澄呷了口茶压压嗓子,对掌柜的道:“这衣服,我要了。”
第十章10.
过了正午最热的时候,月河镇渐渐热闹起来,房屋鳞次栉比,叫卖声也渐渐响了起来。
柳清歌穿着新衣服走出绸缎庄时脸色难看至极,刚才他与江澄争相抢着付银子,最终还是掌柜的说了句“难得宗主携友亲莅小店,哪有让二位付钱的道理,这衣服就当是小店送柳公子的。”才作罢,然而话虽如此,亏损的钱还是江家的。
江澄揉揉眉心,他脾气不好自尊心又强,柳清歌的气性却不输他半点,柳清歌耍起脾气来跟小孩儿似的,一路上江澄同他说话他也不理人,偏偏江澄走到哪儿又跟到哪儿,这行为跟七岁前的金凌一模一样。
快走回了客栈,江澄到底先绷不住了,他停下脚步对柳清歌道:“左右不过是在我家铺子里给你挑了一身衣服,才几个钱?你若不愿意受我恩惠,请我喝坛好酒便是了。”
柳清歌抿了抿嘴,他道:“不行。”
江澄给足了柳清歌台阶下,却不想柳清歌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愕然重复道:“不行?”
“你以后不能喝酒。”
“为何?”
柳清歌清咳一声,不知何故突然很想学沈清秋拿扇子挡住江澄的视线,可他没有带扇子的习惯,只是皱眉肃然看着江澄:“你身子不好,以后也莫要再饮酒了。”
那日是他不知道,于是和江澄畅饮了一番,那晚过后,金凌冲他吼江澄是为了养病才来这凌云县的,他听罢无端竟觉得很在意。
后来江澄对金凌说,柳峰主修为甚高,剑法也好,有空便寻他指导一二,你小子绝对受用不尽。金凌当时虽很不情愿,却还是看在他舅舅的面上对他拱了拱手,道了句:“有劳柳前辈了。”柳清歌素来讨厌麻烦,连自己的弟子都懒得管,那时不日为何却很高兴。
金凌和杨一玄差不多大,却比杨一玄气性大得多,虽是养得骄纵被江澄骂是“大小姐脾气”,然柳清歌和他对练时却发现金凌很能吃苦。有次柳清歌忍不住问金凌,你舅舅到底得了什么病,金凌翻了个白眼喊了句“关你屁事”,提剑就打了过来,打到最后,金凌才道:“告诉你也无妨,免得你成日缠着我舅舅让他陪你喝酒,我舅舅做宗主烦心事太多患了心脾劳损,忌辣忌酒忌操劳,总之你若是惹了我舅舅不高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柳清歌闻言一震,他自知这等病实乃心病,虽是药石可医,患上了却难痊愈,想来那日江澄问他的一句“你是睡不着还是醒的太早”更是扪心自问,若他猜的没错,那日江澄醉后所言,怕正是他心结所在。
江澄“嘁”了一声道:“是金凌那小子告诉你的罢。”
柳清歌正欲作答,遽然间神情变得肃穆起来,江澄见他神色有异,问了声“你怎么了?”,柳清歌忙不迭打断,示意江澄安静。
江澄兀自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只是一阵虚渺的歌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那声音极是软媚,仿佛风一吹就散了,想必是那秦楼楚馆的女子为招揽客人所唱,于是道:“不过是风月女子的歌声罢了”。
那曲目江澄倒也熟悉,叫做《无锡景》,是用无锡话唱出的民歌,那无锡话与蓝忘机所讲的姑苏话很相近,除此倒没有什么特别。
柳清歌的反应却很不一般,江澄只望着他听着那曲子脸色愈来愈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登时感到有些不对:“喂,柳清歌,你怎么了?”
柳清歌深吸一口气,终于回过了神,他从齿间里挤出“春山恨”这三个字,江澄犹未听清是那些个字,忽地被柳清歌抓住手臂,柳清歌走得极快,拉拽着江澄也跟着一路小跑,江澄问:“柳清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柳清歌只是摇头,循着那曲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绕过了长长短短的大街小巷,江澄知道此时他问什么柳清歌都不会答,于是便由着柳清歌牵着他走。
月河镇只有一家妓院名叫落霞馆,在主街的东头,名字取自王勃的《滕王阁序》中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江澄以为这名字极为风雅,秦楼楚馆用这样的名字倒是格调过高了,待两人从西边而来,那一曲《无锡景》已然唱罢。
柳清歌不知怎的来了却不进去,站在一片花光树影里昂头瞧着那落霞馆,脸色露出一丝迷茫之色,那琼楼三层高,四角屋檐下每个角都挂着几盏大红宫灯,那落霞馆的妈妈穿着俗艳,正站在街头拉客。
江澄瞧不出柳清歌要作甚,索性牵着柳清歌就往大门走,柳清歌一愣,诧异地看了眼江澄,江澄提唇讽道:“你不想请我喝酒,莫不是因为想请我逛窑子。”
柳清歌神色空茫:“江晚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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