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话里三分揶揄道：“怎么？光是站门口看看就能纾解了？来都来了怎的不敢进去了。”
柳清歌叹道：“近乡情怯。”
江澄闻言脚下一滑，柳清歌眼疾手快箍住江澄的腰扶他站好，江澄暗想世间再无见过有人能对着秦楼楚馆说近乡情怯，这柳清歌当真不通人事。白天的落霞馆不如晚上热闹，店里寥寥不过几个客人，二人甫一进去，便被莺莺燕燕缠身。
那窑姐儿也少见这样好看的嫖客，忍不住上来撩拨，江澄向来不解风情，皱着眉头不让窑姐儿近身，即是如此，还是被窑姐儿身上的香粉熏得打了几个毫不避讳的喷嚏。柳清歌更不解风情，粗声斥退了环绕在他和江澄身边围着的姑娘，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江澄坐下低声道：“你刚才何必那么凶，那些姑娘们都不敢过来倒酒了。”
柳清歌看了他一眼，对最近的那窑姐儿道：“来壶莲子茶。”
江澄哭笑不得：“这是妓馆，又不是茶馆，你应该点姑娘。”
柳清歌眼皮不抬：“你很了解？”
“自然是常来，”江澄抱臂哼道：“生意需要。”
柳清歌闻言定定地看着他，眸色深不见底。
江澄被他瞧得莫名其妙，正欲发问，那莲子茶已然端上了桌，那莲子茶热气腾腾，江澄老远就闻到了莲子的香气，那送茶的正是落霞馆的妈妈，她将茶具在二人眼前一一洗过，娇声问二位相公可有什么要点的姑娘。
柳清歌不知所措地望了江澄一眼，那模样看在江澄眼里只觉得有些好笑，江澄道：“就点刚刚在阁楼上唱《无锡景》的姑娘罢。”
妈妈应了一声便去了，江澄为自己和柳清歌斟了满杯茶，复又给自己夹了块冰糖，呷了口摇头道：“这茶不好，用的居然是陈年的莲子粉。”
柳清歌无心饮茶，他只要摇头道：“我不懂茶，尝不出，”复尔又想到沈清秋，若是与江澄对饮的人是他，只亦一杯莲子茶作题，二人必定能畅叙佳怀乘兴而归，只如今，苍穹山的沈清秋却不知在何处了，“我师兄对茶倒颇有见解。”
江澄第一次听柳清歌提起他自己的师兄，颇有些好奇，正欲发问，他们点的姑娘已抱着琴款款而来，那姑娘福了一福，自云叫小红，正是凌云本地人，方才在阁楼唱曲的正是她。
江澄瞩意看了柳清歌一眼，柳清歌正定定地看着小红，眼里隐含期待与急切，却不是普通男人看美人时的那种含着欲望的急切，他摸不清柳清歌要做什么，索性道：“既如此，你把刚才唱过的曲子再唱一遍与我们听。”
小红闻言点了点头，抱着琵琶坐下，调罢了琴，抬眼就对上了柳清歌专注的视线，柳清歌瞧着她连眼睛也不眨，小红不禁莞尔一笑，这一笑媚态百生，江澄不由得撇了撇嘴，小红拨了拨弦，一串泠泠琴声如流水淙淙迸于指尖，她轻启朱唇唱道：
“——我有一段情呀，唱拔拉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唱一支无锡景呀——小小无锡景，盘古到如今……”
无锡话本就一派吴侬软语，兼有歌女以至柔之声作唱，直教人连骨头也听酥了，江澄边听曲边饮茶，眼瞅着柳清歌与那小红“眉来眼去”，与柳清歌耳语道：“这位小红姑娘的无锡话讲得很是地道。”
而柳清歌却不发一言。
那《无锡景》与《春山恨》的调子一摸一样，唱词却不尽相同，柳清歌脑子里乱成一团，只怔怔地看着小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他想听的《春山恨》，柳清歌端着茶杯将喝未喝，蓦地道了一声：“她唱错了。”
那声音不大不小，不仅江澄听得分明，那正唱着曲的小红也听到了，不由得声音一滞。
教那小红唱曲的师傅是土生土长的无锡人，这首《无锡景》正是她的看家本事，那小红对此颇有几分自矜，头一回听人说她这曲唱错了。
小红提起一口气，唱得愈发卖力，这曲子的音律本就缠绵，一咏三叹间那声音更是如怨如慕，婉转悠扬，直似晴空一鹤排云上。
“山路——曲折折多幽雅呀，水连哪个山来——山呀山连水呀，天下地二泉呀——惠山脚半边……”
“还是不对。”
“一支无锡景呀——老曲里厢传——”
柳清歌摇头道：“词错了。”
话音既落，歌声曲声俱戛然而止。
那小红倒是个有脾气的姑娘，拿手的曲目被柳清歌三番两次打断，一时坐不住，甩下琵琶垮下脸道：“江公子柳公子有所不知，奴家这首《无锡景》正是地道的无锡乐师所授，奴家自小从师学艺向来不敢懈怠，敢问柳公子，小女子所唱，错在何处？还请柳公子指教。”
柳清歌却不看她，只转脸对江澄道：“这不是《春山恨》。”
江澄狐疑地看了柳清歌一眼，对小红道：“小红姑娘，既然柳峰主想要听《春山恨》，你且唱给他听便是。”
小红一愣，暗讽道：“二位公子恕罪，小红是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什么劳什子《春山恨》，这名目如此古怪，奴家竟闻所未闻。”
柳清歌的脸蓦地又白上一层，他转脸问江澄道：“此话当真？”
柳清歌话不多，脸上的表情亦是少得可怜，此时他那样一言不发地瞧着江澄，那眼睛里蕴着千言万语，江澄看不太懂，却觉得此时的柳清歌很是可怜，他不忍看柳清歌此时的模样，却也不愿意骗他，摇了摇头道：“……我也从未听过什么《春山恨》。”
柳清歌蓦然睁大了眼睛，浑身僵直，一时无话。
江澄见状，摆摆手让小红退下，抬手给柳清歌斟了杯茶。
柳清歌木然地端着茶碗，好半晌才回头看江澄，柳清歌机械地张了张嘴，一瞬间，落霞馆里或远或近的丝竹声和笑语声都听不见了，天地间唯有柳清歌的声音缓缓响起，他嗓音微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般道：“江晚吟，我回不去苍穹了。”
江澄心里一紧，柳清歌那副模样仿佛像一只手揪紧了他的心脏，他眯了眯眼，仿佛看到柳清歌身后有个半大模样的少年在火光中嚎哭，江澄垂眸，涩然开口道：“如此，便同我来莲花坞罢。”
“你……”柳清歌不防他说出这句话来，倏尔抬头看向江澄。
江澄轻笑，哄小孩般以手拍了拍柳清歌的肩：“你莫慌，一个客卿尔尔，我莲花坞还是养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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