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哗啦啦,他来不及多想,急着把冷意冲跑。明堂曾厌潮衣服,把大衣一卷仍去门口的垃圾桶。衣柜里还有新款式,他敲另一扇门,慈爱的口吻,“安妮啊,你醒了吗?”
“明堂叔叔,你进来吧。”安妮露出个小脑袋,笑嘻嘻往后一跳。她的大眼睛,轻轻柔柔朝明堂看,“是不是明楼哥哥来了?”
“他呀,成了落汤鸡在洗澡呢。”明堂碰她的额头,“等我们开完会,你和明楼一同会上海,也好有个照应。”
“阿诚哥哥来了没有?”她小时候常去明家玩,母亲和明家关系匪浅,少时只记得明诚的模样,连明楼都模糊了。
“上海不能没人,阿诚留那了。你急什么呀,等回去,让阿诚天天送你上学。”明堂自然清楚小姑娘的心思,他也乐的高兴。
明楼听他们议论,本就云里雾里。明堂又把他拉开,凑到角落讲,“安妮,记不记得。小时候爱跟着阿诚玩的。都长成大姑娘了。”
“怎么了?”明楼蹙眉问道,安妮亭亭玉立,和记忆中的出入甚大。
明堂挤挤眼睛,“当时她母亲嫁给外国人,家里不是都不太同意嘛。这会儿回来了,自己一个人。说是想去上海上学,父亲现在负责海关事宜,我琢磨,小姑娘独身在上海没个照应,你带她一起,也好多照顾照顾。”
“我可不是闲人,安妮父亲晓得他住到一个汉奸家里吗?”明楼拉长脸,光看面缘,他挺喜欢安妮,但就是如此,才不能耽误。上海是个是非之地,踏入就成孤岛。他担不起意外。
明堂看得开,“就一段时间。小孩子图新鲜,等安妮父亲洽谈完事,肯定接她回去。你担心什么,谁都不敢动她。”
“你叫我来,就为这事?”
“嘿,我又不是傻了,用这事打扰你。”明堂松开拉他胳膊的手,“明天我们转机去广州,有个会议。再者,今晚的确有个发布会,你来撑场面。”明堂大义凛然,安妮被他带到跟前。“你明楼哥,打个招呼。”
她从小生长在国外,受得西式教育,待人接物颇为热情。一见着明楼就大大方方,“Mr.Ming,你好。”明楼走近摸摸她的头,比了比身高,瞧见明堂在后头笑,慢慢瞪了他一眼,又对安妮说,“小丫头,长高不少了。”
“明大哥,十几年没见了嘛!”安妮搂着他的胳膊,问东问西起来,“阿诚哥还好吗,他是不是把我忘了啊?”
“明堂哥都没和我讲是因着你,阿诚当然也不知道。小丫头,你阿诚哥记性好得很,可不会把你忘了。”明楼放松,算算日子,连明堂都是许久未见,这略带团圆的场景,总是缺了几个人。
“等我们回去,我得给阿诚哥惊喜。”安妮不清楚明堂的用意,明楼对她也是小妹妹般喜欢的紧。“阿诚看到你就是惊喜了,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好看了。”
“明大哥,你又开我玩笑。”安妮红了脸,小步跑去阳台了。外头雨渐渐小了,清风吹着正好。明堂逮住机会道:“换礼服,发布会走个过场就好。”
发布会的流程,明楼是最清楚不过的。他脸色不好,低气压中少有人搭讪。应酬全推给明堂,逍遥自在。等夜幕降临,明楼架着明堂走。他们的车直接停到门口,安妮等在里头。明堂酒气熏天,脸涨红了,踉跄跌到后座。安妮捂鼻道:“明大哥,明堂叔叔没事吧?”明楼推推眼镜,有点得意的笑,“宴会上喝了酒,回去睡一觉就好。”安妮放下心,明堂醉的昏天黑地,半个身子斜躺在安妮腿上,止不住打嗝,熏得安妮的海军领百褶裙全是味道。明楼心叹安妮的好脾气,仍温柔扶着明堂的头,让他好过些。
酒店彻夜灯火,明楼给了小费请侍应搬明堂回房,安妮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明楼握住她的手,接过热毛巾道:“女孩子早点睡好,明堂哥酒垫在胃里,半夜恐怕得吐一遭,我来照顾吧。”安妮才哑哑应了,直径去洗手间打盆水端到床脚,甜甜说句晚安方带上门。
明堂仰躺床面,两手大开大合,偶尔翻个身将脸压进枕头里,忽而的发出呼噜声。明楼发笑地躺去沙发上,窗户还开着,香港也是孤岛,山头起伏,夜星明灭,酒店的地基高出一段,生出遗世独立感。明楼长叹,心思仿佛挂在天边,今日匆匆,也不知明诚如何了。约莫就这样神思朦胧的想了一段,终究浅浅睡去。半夜明堂果真吐了,自个无知无觉,颇有一泻千里舒爽的意味。苦了明楼,忍着浓重酒味给他换水。后半夜便没睡好,天色亮早,明楼索性穿衣洗漱。明堂经过一夜折腾已翻倒床沿边,摇摇欲坠,面上安稳无移。
安妮换了身紫色立领百褶裙,衬得气色好。明楼和她打招呼,一时却也想不起说什么,闲话家常道:“安妮,你是和明堂哥在香港碰上的?”她搬好早饭,小女孩心性轻微晃着脚,“父亲和明堂哥打过招呼,我先到的香港,明堂哥后脚就来了。”明楼尝口牛奶,琢磨时间,明堂本意并非是发布会,明眼人都懂那不过是幌子,但昨夜明堂喝醉,迷糊间问不清楚。安妮见他走神,碰碰跳跳去敲明堂房间的门。“明堂叔叔,起床了!”等了半晌,里面悠悠道:“起来了。”接着几句呢喃,估摸满地找衣服呢。
明堂出来自然瞪他们两个,没好气的拍拍明楼肩膀,“别吃了,我买的广州机票要赶不及了。”安妮外头问道:“广州?明堂叔叔你要去广州吗?”明楼也道:“我和你一起去?”广州是个敏感地方,明堂点头,又扫一眼安妮,道:“三个都去,我有一批货得谈谈,安妮反正要跟你会上海。正好顺路呗。”安妮当下不多想,欢喜道:“那我不打扰你们谈生意。”明堂旋即笑道:“成,我们一下飞机就得去谈,安妮就呆在酒店。我可放心她,不放心你。”明楼哑然无言,哀叹道:“随你吧。”
广州可不是好天气,阴雨绵绵连续了几天,他们先送安妮去了酒店,又赶出门。身上大衣越拧越湿,煤灰路潮混泥,沾到皮鞋塔塔响。明楼出声抱怨,“谈什么生意,到这犄角旮旯里。”明堂顾自不暇,水珠窜进车衣,冷得他打颤。“草不生的地方哪有生意,是广州的组织会议。你也清楚,现下风头不对,这地方偏僻,想找到也难。”明楼跟着明堂从巷子口钻进矮矮一扇门里。眼前霎时亮堂,屋内宽绰,四角都点盏灯,虽印得木制家具脏兮兮得,但空广是有了。
几个人聚在一张黄杨木桌前,有人着长衫有人穿西服,三三两两,各自对言。手里拈着笔,迟迟不肯下手。约见明楼来了,其中蓝衫的男子站起身,带副玳瑁眼镜,书生气浓重。他拱手笑道:“明先生,终于等到你了。”喜色晕染,眼镜片上竟模糊不清。明楼点头,不确定他是礼于明堂还是自己。其他人也跟着客气,明堂让明楼先坐下,挥手和蓝衫男子谈了几句,整场会议便开始了。
会议,顾名思义就是人为了解决问题进行讨论的活动。明楼极不喜,几张嘴碰在一起,你言我语,实则多说无益。他面上不表,眼睛却暗暗。广州本情势不利,此处虽隐蔽,仍是冒风险。而会议之中,左不过为联络的二三事。要他想,明哲保身最为要紧,此时重要并非广州,而是上海。何况明楼身兼要职,重庆延安搅进脑袋,一点安然便消逝了。他记得,少时母亲还未离世,总会寻漆黑夜里给他讲故事,柔声细语,床头碧色台灯默默的灭了,顺着母亲的话语,安心爬上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安心过,那一阵失落涌上来,明楼已然没听,蹙眉别过头。明堂察觉明楼的微妙变化,咳嗽着绕后拍明楼的胳膊。明楼对上几人的眼神,冷冷道:“各位分工明确,也都是小组组长,不说今日天气,赶过来定费工夫,如今城里情况我也了解过,可座上之谈,听来也不过画鬼最易,何必作一场无用功呢。”语气不重,但锋芒利剑出鞘而来,明堂哑口无言,其他几人怔了怔,却无处驳他,所幸明堂打个圆场,再提几句便散了。经场闹后,明堂脸色难看。明楼怕他寻自己念叨,闪身至后屋躲着。
后屋阔广的长廊,雨后湿气扫的青草清新,明楼长身玉立,剪手回看了眼跟进来的明堂。“一个广州小组会议,就让我从上海赶过来。明堂哥,我得行迹都是明面上的,虽然有明家发布会的幌子,但一切都无定数。”明堂手插口袋,蹙眉道:“是我考虑不周,那你也必要现场发作吧,他们好歹是中央指派的。再者,明家早被人盯上了,得作出点反应。”明楼道:“我当初去南京,已然意识到此事。这件事就过去了,我得先回上海。”明堂细细揣摩明楼的意思,大抵猜到他们的处境,“回程机票我马上让人准备,安妮由你照顾,他父亲是洋人,大使馆也说得上话,好歹给点面子。”明楼微蹙着眉,他的不满全在脸上,却是隐忍的,不爆发的。片刻后明楼动了身,透过穿堂的黑暗望过去,尽头有一点光,散乱在细微的角落。乳黄色的电灯又闪烁的呼吸着,他阖了眼皮,从那堂子里走过去了。
明堂不明所以的跟过去,堂子外连着露天的走廊,那儿只有灰紫的一片云,天被罩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总之是阴沉沉,灰云前是朦胧的声响,似近似远。他们俩心像打鼓,广州人租的房子,没什么根底。时下西式流行,战争把最后几块地方都占全了。于是,屋主顺应大流,房子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人租住,和蛋糕一样,然而是苦是甜谁都不知道。
走廊尽头的红木门更热闹,另一个世界在招手。明楼忐忑不安,他透过薄薄的纱窗望见一双眼睛,疑惑与沉稳交织,他心底泛起浓重的苦涩味,突然就沉默寡言起来。那双眼睛凝视了很久,终于染上喜色,明楼听到一阵动静,脚步声近了。他往后退一步,险些撞倒明堂,两人都踉跄几下,在这晕眩间,红木门消失了,那眼睛跳出来。语调上扬喊出明楼的名字,天又开始下雨了。
章九磨砺以须
愁云惨淡的天浑浊成一壶茶水,乌墨的云翻滚着起起伏伏,黑云压阵的气势,大抵只有战时的上海炮火可比拟。但天是无限延伸的,望不到边的。和水一样,源头是何处已不重要。明楼喝着茶怀念起上海来,一座陈旧的老房子,人与物皆是熟悉的,没有威压。
对方咳嗽了一声,给他续了些茶。然后用他浅褐色的眼珠盯着明楼,“与学兄一别多年,万没想是在此处相见。当年学兄离社,在下因事务在身没能亲送,实则遗憾啊。”明楼听他所言,倒是真切认出人来,熊骏并非他的同期,但两人都是复兴社成员,恰好有些渊源,便承他一句学兄。明楼放下心,于是一丁点的焦躁不安也消散了。明堂不懂他俩,一味喝水。
明楼叙旧道:“明某不才,让仁弟挂念,你后来如何了?我人在上海,不曾听说你的消息。”熊骏身材偏瘦,平肩稳重却穿了件不合身的衣服,露出的一截把人单独架起来,显得空落落的。“这话很难开口,学兄见谅。我原先借了同乡朋友的情,在苏常一带打游击,后来被日本宪兵捕获,困了一年方才出来。手上有了一只皇协军,此番来广州也想寻寻旧部下。”他对明楼竟是毫无戒心,若是因着他那汉奸名声“远近闻名”了,可转念思索,熊俊受过军统的教育,虽说被日军监禁,但究竟他心底所想也无从得知。
明楼安慰的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既已是过去事,便不提了。我刚从香港转广州,能遇上也算缘分。仁弟有大志是好事,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他试图探底,熊骏没多想,手摇着白瓷杯,头顶转动的风扇带走阵阵沉闷,细条似的光框住熊骏的脸,他一筹莫愁的吸了吸气,开口道:“到底时过境迁,我的部下也不必以前了。同乡劝我另寻他路,别滞住与此。”明楼点点头道:“你的这位同乡说的不错,洪杨之乱文人典兵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你有满手的经验,自然有去处。”熊骏被他一番话鼓舞,喜色道:“多谢学兄了,只是我还得去南京一趟,不能与学兄多聊。”明楼暗自舒口气,道:“无妨,我也是公假偷懒,香港的事结束也要回上海。”两人都是脱不开身,再聊两句便从茶馆各道回程,明堂一路寡言,偶尔神色不一的盯着明楼出神。广州航空局仍旧人满为患,安妮拖着她精致小巧的虾红色皮箱紧跟着明楼。明堂转去香港,临走前只道说,上海是个伤心地,恐怕不回去了。明楼坦然礼貌的抱了他一下,仍说着常联系的话。
他们的飞机走的巧妙,掐准了点儿到的。明楼给明诚打过电话,简单报了个时间。他晓得明诚总会提前到,连靠着坐垫都安心。安妮习惯了飞来飞去的时光,正抽了一本过期杂志看的津津有味。明楼盯着窗外渺小的建筑,他们还会越飞越高,像离家的鸟。只有单单的翅膀也能飞很远,却总是要回家的。心态不一样了,明楼想,他早熟,得益于家庭变故。但心底仍是怀念的,谁不希望能平静生活呢。平静生活里有明诚就好,他猜明诚已经准备了他最爱的菜,然后是明公馆的暖黄的光,和那留声机里的旧故事。
然则明诚无暇顾及,他事情缠身,还得假意去烟花间走一遭。先前的两次都没能遇上丁默邨,反而沾着脂粉气。劣质的、木头腐烂的脂粉味道,他的鼻子向来灵敏,每一次便忍得脸涨红了。大概皇天不负有心人,丁默邨出现了,在第三天——正是他们执行任务的日子。
明诚透过干净的手表表盘见到一抹细长的红,凌厉模糊,身后是五颜六色。让人联想起过年前的巷子口,小贩转动摊子上廉价的风车,百货公司和公交汽车,都挂上闪烁细小的彩灯,亮晶晶串着串,在眼角余光一晃而过。他想的远了,差点错过红色身影旁的暗调。丁默邨的灰西装服帖的黏在红旗袍女人的身上,两人纠缠到一块。
大厅像酱黄大水缸,所有人都浸在水里,背后寒津津的。原以为等不到丁默邨,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圆弧型的沙发,顶上整排花瓣状紫红的灯,全数开放。小资情调富足,明诚便大手大脚的将银元哐当仍到桌上,隔了几桌都有人朝他看。明诚狠狠瞪他人一眼,要了几个姑娘。桌上都是酒,明诚一味地灌姑娘酒喝,自己却不沾。脸上时有时无飘过几下虚无的影子,他笑得肆意,眼底稳稳蛰伏。
周围有人挤来挤去,门口一阵喧闹。几个姑娘都往外张望,明诚探了探头。几个小混混在门口吵些什么,明诚笑着喝酒,两只手都拢在口袋里。
喧闹声越来越大,客人都蠢蠢欲动,接着有人喊了一声,慢慢的大呼小喝起来。明诚靠着椅背等讯号。突然有人朝外头摔了个杯子,玻璃撞门,噼里啪啦的响声,屋里全暗下来。一阵诡异的寂静,明诚收了笑容,踢开椅子,一路往前跑。
大厅里乱作一团,人群东奔西撞、纷纷扰扰。明诚拐过几个弯,跑进一间暗房里,张荩带着顶帽子,递了张地图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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