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了,他的舟却还在河上漂着,他的心也随着水流漂到了很远的地方……
广州的动乱没有平定,战火还一路烧上了北平。霍屿原先并不在意这些,可如今也跟着在意了起来。
褚姨太太又病倒了。
霍屿替他们家的水缸灌满水时,看到她面容苍白地倚在窗边,无神的眼望着天上的云,也不知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家里难得煨了鱼汤,他也送了两碗去褚寅家里。
褚姨太太从不用正眼看他,说话的语调也冷淡而疏远。霍屿并不在意这些,褚寅和褚姨太太是不同的,他和褚寅说话时,能看到褚寅眼中的自己。
“我娘不太喜欢乡下,”褚寅拿着钓竿坐在船头,说,“也不太喜欢乡下人。”
他说此话的口吻很平淡,也没有鄙夷的意思,可霍屿就是觉得心头像被针刺过一般生疼。
“霍大哥,你莫要生她的气。她凡事都挑三拣四,不喜欢很多东西,有时也不大喜欢我。”褚寅转头看向船舱里的霍屿,又说,“人都有这般那般的偏见,其实大家都是人,有何处是不同的呢?”
温和的月光洒在褚寅渐渐宽阔起来的背上,霍屿凝神地望着褚寅那一小截雪白的脖子,他想说甚么,但又开不了口,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期盼像烛蜡一般融在他心底,让他快乐而痛苦。
出海的男人隔几月就会寄一次钱回家。
爹的包裹寄回来的那日,霍屿正背着发热的褚少爷去十几里外的村里求医。褚寅说着胡话,呼出的炙热气息扑在他的耳根上,他心跳得厉害,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心跳是为了什么。
天上下了小雨,他把自己的衣衫披在褚寅身上,踩着泥泞的小道快步地跑着。
霍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中却不合时宜觉得高兴而快活,褚寅的体温隔着衣料传到他背上,唯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觉得他是可以……可以与褚少爷一道的。
他给少爷喂过药,紧紧地握着少爷滚烫的手。他把自己冰凉的脸贴在褚寅的手背上,合着眼睛想,等家里盖了房子,等爹回来,他就和褚寅一起去北平,去念书,去看海。
想着,想着,他眼中淌出快活而滚烫的泪,这样真切的希翼让他全身都战栗起来,好似只要他肯等,便会有那样的一日……
-
那日清晨雾气极浓,天色阴沉。送包裹的人来之前,霍屿正在门口想着该不该出船。阿母在屋中叫他,说梦到大雨将倾,让他留下来好好歇一日。
他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要解开那包裹时,远处忽的响起了一声惊雷。
雨就哗的从天上倾泻而下,砸在地上,溅湿了他的衣裳。
包裹里只有几张银票和一根烟枪。
霍屿认得这烟枪。
在爹还没出海的时候,每到太阳从河那头落下去时,爹就会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廉价的烟草。
屋里常常飘着淡淡的烟味和药渣的苦味,他从前觉得烟草烧起来的气味呛鼻,可等爹走了之后,他才惊觉没有那烟味的屋子是如此的空荡冷清。
没有信。他知道也不会有信。爹不识字,他和阿母也不识字。
外出打渔的汉子出海前会留下包袱,若是船出事了,就请人把他们的行囊寄回故乡。
霍屿沉默地看着那柄磨得很旧了的烟枪,他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可他只是坐着门槛边,任凭冷风吹在他身上。
阿母躺在床上,问他包袱里是什么东西。
他说是爹是寄来的。
阿母很高兴,还笑着说再过几月过年的时候,男人就会海边回来了。
他轻声应着阿母,眼睛看着自己脚上都能露出脚趾的草鞋,他指甲里都是泥泞,指腹上是硬而厚的茧。
电将天劈成了两半。
霍屿冒着雨把爹留下舟又荡了出去。
河水翻起细浪,雷电的光映亮了水面,震耳的轰鸣声淹没了少年嘶哑的哭声。
雨愈发地大了,他仰面倒在船板上,水珠打湿了他的身子,也打湿了他的双眼。
霍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渔网洒进河里。他收着沉甸甸的网,面色苍白而双眼通红,看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和少爷不一样,他不过是个渔民的儿子……
他只能把命放在这里,生来就注定了。
褚姨太太不让他再去看望生病的褚寅,美而细长的眉眼冷淡地看向他,说:“你当真以为巴结上我儿子,褚家便会供你也去北平念书么?”
她说罢,就阖上了木窗。
阅读渔民的儿子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