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园里荷塘的冰结了一层又一层,寒意入骨,就好似她现在的感受。
容嫱跪在佛堂下冰冷的地面,说是跪,实则身子斜斜歪着,只凭最后一股劲,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
容妙儿不会错过这样耀武扬威的好机会。
她得咬牙撑着。
佛堂的门关不紧,寒风呼啸着钻进来,裹挟着冬夜的冷意撞进五脏六腑。
下人将正卧床养病的容嫱抓过来罚跪,连件厚衣裳都没给。
两日滴水未进,饶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何况,自入了相府的门,身子便越来越差。
容嫱隐约猜到其中原因,扯了扯唇角,头脑有些发晕。
“姐姐。”
容妙儿挥退下人,紧了紧身上的狐毛斗篷,款款走进来。
便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仍清晰可见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里头是她和容嫱名义上的丈夫的孩子。
容嫱恶心地挪开眼。
容妙儿绕着她走了一圈,见她脏衣散发,面容憔悴,再不似当初那个艳冠京都的侯府嫡女,心头快意再也忍耐不住,唇角翘起。
“你说你,早认清自己的身份,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何必与我争呢。”
容嫱喘了口气,抬眸看向高处慈眉善目的佛像。
佛说众生平等。
但她和容妙儿一真一假,从一开始便只能谨小慎微、只能低着头做人。
好比现在,容妙儿出言奚落,她想了半天,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眼底浮出些许茫然。
难不成因为她是个假千金,便不该活在这世上?
不然,为何怎么做都会受人厌弃、受人欺辱?
她曾真切地以为,只要避开容妙儿风头,凡事忍一忍、让一让,终能换来容家人的谅解。
呵,天真。
容妙儿说了一通,回身发现她走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欺骗我家人,霸占我的地位,如今竟还这副问心无愧的小人嘴脸。”
“你难道怪我插足了顷郎和你?可笑,若不是你这冒牌货,当初八抬大轿嫁入相府的,本就该是我容妙儿!”
“你才是不要脸的那个!贱人!”
容妙儿骂得爽快,天知道她心里窝了多大的火。
分明她才是容家血脉,却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容嫱占有她的一切!
容嫱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极想反驳,却只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原来她以为自己刻意避开锋芒、不争不抢,落在别人眼里,依旧是心怀鬼胎、不知廉耻。
厌恶才是原罪。
对容妙儿来说,她连呼吸都是错的。
容嫱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进来。
容妙儿瞬间换成了娇俏可人的模样,腻腻歪歪地朝来人身上贴过去。
“夫君,你怎么来了。”
赵顷似乎走得匆忙,见她完好无损,才呼出一口白气:“大晚上,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容嫱,眼神冷漠:“仔细有人不安分,动了胎气。”
“知道啦,人家只是想看看姐姐嘛。”容妙儿娇滴滴道,面上的得意却掩不住。
容嫱垂在身侧的手指冻得通红僵硬,赵顷与她定亲几年,也曾郎情妾意海誓山盟,到底是没忍住,苍白着脸看了一眼。
谁知赵顷立即警惕回望,将面色红润的容妙儿护到身后。
“跪便老老实实跪着,你在汤里下堕胎药,难道真要闹得满城皆知?”
“若不是妙儿替你求情,休书早送到容侯府了!”
休书。
容嫱讥讽一笑。
如今坊间但凡顾全脸面的夫妻,立的都是和离书。
若非女子犯了大罪,惹夫家厌弃,谁都不会写休书。
赵顷是真的觉得,她是会下堕胎药的恶毒女子。
桌案上的蜡烛哔剥一声,容嫱心里平静得可怕,好似一潭死水,渐渐同园里的荷塘一起冰封。
“赵顷,你这样讨厌我,为何还要娶我?”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赵顷愣了一下,才发觉她嗓音沙哑得可怕,好似沙漠里遍寻不见绿洲的旅人。
她跪在那里,静静质问,未曾声嘶力竭,却让人一阵揪心。
二人定亲后的第三年才初见,那时她是才貌双绝的侯府嫡女,一身华服,云鬓珠钗。
他记得小姑娘软糯清甜地叫了一声“赵公子”。
最后才在好友打趣声中,红着脸改了口,喊着“顷哥哥”。
怎么会变成这样?
赵顷看向地上抬起头的容嫱,她眉眼依旧绝色,却苍白淡漠,好似褪了色的名画,只剩骨子里的一点风韵强撑。
仿佛他再不抓紧一些,当初那个含羞带怯喊着“顷哥哥”的小姑娘便会随风湮灭。
容妙儿看出身边男人的迟疑,心头警铃大作。
“夫…夫君,我肚子疼。”
这一声叫得酥软,尤其尾音绵绵密密地打了几个转。
赵顷猛地回神,忙扶住面色痛苦的容妙儿:“怎么回事?”
“赶紧去叫府医起来!”
说罢直接打横抱起,冲出佛堂,却在门口倏地停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只看见容嫱消瘦挺直的脊背。
她仰着头,在看高处的佛像,身旁的一切喧嚣,恍惚与她毫无干系。
“夫君,疼~”容妙儿挤出两颗泪。
赵顷心神一乱,匆匆忙忙抱着人离开。
乱糟糟的人群离开,佛堂重归于静。
没得到赵顷的答案其实也无妨,容嫱心里清楚,他娶自己,不过是因为容老侯爷一直不肯将容妙儿扶正罢了。
若是容妙儿早就认祖归宗,哪里还有她的事。
偏她还傻傻以为,不退婚是因为赵顷对她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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