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夹竹桃(1)
1
圣安娜风热乎乎地从沙漠上吹来,吹得春天留下的最后几片青草也变成了连鬓胡子般灰白的枯草。唯有夹竹桃依然盛开着,它们的花朵娇嫩而有毒,它们的叶子匕首般墨绿。我们——我和我母亲——在这些燥热的夜晚难以入睡。半夜醒来,我发现她的床空着。我爬上屋顶,一眼就看见她那一头亚麻色头发在大半个月亮的月光辉映下宛如一团白色的火焰。
“这是夹竹桃花盛开的季节,”她说。“相互残杀的恋人们现在会把他们的行为都怪罪在这风上。”她举起大手,张开手指,让沙漠燥气舔过。在圣安娜风季节里,我母亲会变得有点儿不正常。那时我12岁,很为她担心。我希望一切都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希望巴里仍和我们在一起,希望风不要再刮了。
“你应该去睡一会儿,”我提议道。
“我从来不睡觉,”她说道。
我在她身旁坐下,一道凝望着城市,它嗡嗡哼响,闪闪发光,像深藏在某台不可捉摸的机器中的一个计算机芯片,恰如一只妖怪的手那样紧握着自己的秘密。她那和服式白色睡衣的衣襟在风中吹开了,我能看见她的乳房,低垂而丰满。她的美貌犹如一把锋利之刀的刀刃。
我将头枕在她腿上。她身上散发着紫罗兰香水味。“我们是魔杖,”她说。“我们追求美丽与和谐,追求感官胜过情感。”
“魔杖,”我重复道。我想让她知道我在听她说话。我们的一组占卜牌,魔杖。她过去常常把牌摆开,向我解释那组牌,魔杖和硬币,杯子和利剑,但现在她不再解读那些牌。她再也不想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
“我们的外貌得传自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她说。“那是些体毛浓密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把他们的神砍成碎块,再挂到树上。正是我们劫掠了罗马。我们只害怕年老体弱,病死床上。别忘了你是谁。”
“我保证不忘,”我说。
下面的好莱坞街道上,警报器呜呜长鸣,剧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在圣安娜风中,桉树突然燃烧起来,焰如巨烛,富含油脂的沙巴拉灌木丛浓密常绿阔叶灌丛,主要由绿叶常绿灌木和灌丛组成的植被,见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东南部和墨西哥西北部。晚夏季节灌丛植被异常干燥,常出现火烧现象。山坡呼地腾起火焰,炙热将饥饿的郊狼和鹿群纷纷驱下富兰克林大道。
她向着烤焦的月亮扬起脸,沐浴在它那炽热的光束里。“渡鸦眼月亮。”
“娃娃脸月亮,”我反驳说,头靠在她的膝盖上。
她轻轻地捋着我的头发。“那是背叛者的月亮。”
春天的时候,我们根本想像不到会发生这种创伤,还有这种疯狂,但那时它已埋伏在我们的面前,像一颗不可探测的地雷。那时候,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巴里·科尔克这个名字。
巴里。当他出现时,他是那么地渺小。比一个逗号还小,像一声咳嗽那样无足轻重。她是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遇见他的。那是在威尼斯的一个露天酒店里。像以往每次朗诵一样,我母亲身穿一件白衣服,她那色泽如新雪般的秀发映衬着晒成浅褐色的皮肤。她站在一株树叶如掌的大无花果树树阴下。我坐在堆放着一摞摞书的桌子后面。由得克萨斯州奥斯汀蓝鞋出版社出版的那些薄薄的小书是准备在诗歌朗诵会之后让我出售的。我在纸上画着无花果叶子、树枝,还有簇拥在掉落的无花果上的一群蜜蜂,它们吃着被太阳晒得发酵的果实,渐渐醉了,欲飞复又坠下。她的嗓音使我沉醉——深沉浑厚,暖如春日,夹带着一点儿外国口音,像上一代瑞典人的歌咏声。你如果曾经听过她朗诵,便会知道那催眠般嗓音的魅力。
朗诵会结束后,人们团团围过来,把钱递给我放进雪茄烟盒里,我母亲为几本书签了名。“啊,撰稿人的生活。”当人们将揉得皱巴巴的5美元和1美元纸币递给我时,她不无嘲讽地说。然而她是非常喜欢这些朗诵会的,就像她喜欢和她的撰稿人朋友们共度一个个夜晚,一边喝酒抽烟,一边把那些著名诗人贬得一钱不值。但她又十分痛恨这些朗诵会,就像痛恨她在《电影舞台》杂志那份讨厌的工作那样。她在杂志社的工作是剪贴其他撰稿人的文章。那些每个字能挣50美分的撰稿人不知羞耻地滥用套语、陈腐的名词和呆板的动词,而我母亲写作时会为了用不定冠词an还是定冠词the苦苦琢磨数小时。
白夹竹桃(2)
当她在自己写的书上签名时,脸上挂着习惯性的浅笑,一种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表面装出来的笑,她感谢大家光临时还不时地开个私人玩笑。我知道她在等某一个人。我已经看见他了,一个身穿短背心,颈戴纱线串珠项链的那个金发白肤的人。他面容羞涩,站在后面看着她,手足无措,如痴如醉。身为英格里德之女12年后,我在梦里都能认出他们来。
一个黑头发捋到脑后扎成一个拳曲马尾巴的五短身材男人挤搡进人群,递过手中的书请求签名。“我叫巴里?科尔克。很喜欢你的作品。”她在书上签好名,递还给他,甚至连他的脸都没仔细看一眼。“朗诵会后你打算干什么?”他问道。
“我有个约会,”她说,伸手拿起下一本书准备签名。
“约会以后呢?”他说。我喜欢他的自信,尽管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类人。他胖乎乎的,皮肤黝黑,穿着救世军服装。
当然,她想结识这个比她年轻得多的羞怯的金发男子,他也向往成为一名诗人。他就是和我们一起回家的那个人。
我躺在装有纱窗的门廊中的床垫上等着他离去,望着傍晚的蓝色变成了天鹅绒色,靛蓝色,像一个无言的希望久久不肯消失,这当儿我母亲和那个金发碧眼白肤的男人正在纱窗的另一侧窃窃私语。线香熏满了空中,那是她在小东京城买的一种特制的香,没有任何香味,但价格不菲;它闻起来像木头和绿茶的气味。夜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但是在洛杉矶没有哪一个星座是对头的,所以我按新布阵把它们给串连起来:蜘蛛座,波浪座,?
阅读译林 创刊30周年外国小说巡展(下)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