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大山有着一份独特的情感。
欧洲人说:生命是从海洋诞生的。于是,他们的性格和情感被海洋浸淫得如此粗犷、多情善变和奔放;
中国人则说:生命是从大山获得精彩的。于是,中国人不论是帝王贵胄还是草民卑贱,不论是志得意满辈还是亏输困厄者,都总是从大山获得一份快慰;升华一份感悟;提炼一份真谛。中国人自古就有佛道未得名山不成仙,高士不隐苍莽不留芳的人生观。
林志耕面临情感台风的冲击,她突然有点恨这个美丽的滨海之城给她带来美丽的愤恨。在这里,她似乎觉得这里的人都和海洋一样咸的都带有腥味。
虽然说这里到处都有组织,有领导的关心和问候,到处都有思想政治工作的强烈气氛。可是从他们嘴里吐出的气味,几乎都带着咸咸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地与她不对称。
她有点倦了。她真想逃离这个令她的精神几乎崩溃的地方。去哪里呢?她还能去哪里呢?
在林志耕最痛苦的时候,她真没想到组织上会把她的父母接到她的面前。当母亲看到女儿一副憔悴的面容时,她心痛地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无言可以宽慰,只有任泪水长流。
她突然发现,女儿的身上是那么地寒气逼人。她望着女儿的脸,没有眼泪,没有忧伤,也没有情感。她惊慌失措地呼喊着女儿“尔燕!尔燕!”的名字,希冀以母音的殷殷之情“唤醒”正在处于深度迷苦的女儿的心灵。父亲则是一会儿搓着手一会儿背着手走来走去,有点乱了方寸。
……
突然,“志耕啊!志耕啊!”一个宏亮熟悉的声音从招待所的走廊那头传到这头。一直传到紧闭的房间里。
林志耕像触了电似地喊着:“是本勤叔!是本勤叔来了!”她脱开母亲的怀抱,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看到精神依然矍铄的花溪村党支书祝本勤和祝精光二人。身旁站着系党委杨克用书记。
她站在老人家的面前,愣愣地望着老支书那笑呵呵的脸,眼泪夺眶而出,幽咽地叫道:“本勤叔!……”
“志耕哪!真想你和含章啊!看到你,我真是高兴啊。哈哈!”
“您……您是不是领导派来的?”林志耕冷不丁地冒出这句冰冷的话,着实让祝支书怔了怔。
“领导派我们来?……什么领导?……没有哇。组织派我们来干什么?哦!你是问我们为什么突然就来的麽?哈哈……说来你还不相信呢。”
祝支书凑到林志耕的耳根小小地说:“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不能讲迷信咧。可是,这次可是梦催着我来的哟。”
志耕听得有点迷糊,盯着老支书的脸问道:“什么梦把您给催来的?……什么梦?”
“说来你不信了吧,还真是这样的哟。三天前,也就是十五的那天夜里,你大婶照例烧完香睡觉。下半夜里我做起梦来,梦见你哭得个泪人似的。嘴里喊着‘本勤叔,救我!’我被惊醒得坐了起来,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劲光的家里问卜去了。”
祝精光那天一早,见这位本家大叔来找,以为村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问才知道是为破解昨夜之梦。他赶快取出《周公解梦》,然后又测了一卦,得《易井》卦。
他对祝支书说,此卦和梦境所展示的意思十分地相近。说明你所牵挂的人,的确是遇到了困厄之事。也是您老人家日思甚笃以致夜有所梦。
刚才所策之卦《井》卦,之前是《困》之后是《革》卦。……祝支书听着那老八卦唧唧歪歪地不知说些什么。最后二人合计决定亲自到学校里来看一看。
祝精光笑着对志耕说,“老支书他来看你,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咧。他啊……”
老支书对劲光使劲的眨了眨眼睛,不让他再说下去。劲光只好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又忍回肚子里去。
老支书说:“其实就是放不下心哪。这不,你的老奶奶听说我要来看你,就托我给你和含章捎来一篮子的鸡蛋。你看,还是用谷壳堆好,一个都没有破呢。”
志耕想起老奶奶还这么挂念着,心里着实地充满了温暖。她问老奶奶的身体如何,祝精光说好得很呢,就是时常叨念着你和含章咧。又问,老支书来看望的另一层意思是什么。
祝精光笑了笑,眼瞅着老支书不敢说破。老支书见状,爽朗地说:“姑娘啊!这老八卦呀,算卦可是算到我的心尖里去了。那天啊,他说我还有隐情。我就不相信这小子还能像孙悟空钻到芭蕉公主肚子里那么厉害。结果他一点就把我的心思给点破了。我啊……嘿嘿……我是想啊……唉!不说了。……”
老支书祝本勤心里一直盘算着,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村里该有一个懂文化的的年轻人来接班。想来想去就是关含章和林志耕最合适。祝精光却对他泼了一盆冷水。说人家二位上了大学,就是吃皇粮的了,就是国家干部了。而且父母老家都在省城,怎能会再回到这小山沟里来哟。老支书说,他们二位不是贪恋富贵图享受的人,只要乡亲们愿意欢迎,他们一定会来的。何况现在不是有包队干部吗,他们可以包我们花溪村兼村党支部书记嘛,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祝精光疑狐地担心老支书的愿望很难实现。
没有想到,祝精光的这卦还给算准了,林志耕正陷入这人生情感的又一坎。
杨克用书记忙着把祝支书二人安顿在招待所住下。晚上做东,特意请志耕一家作陪,招待老支书二人吃了一餐生猛海鲜宴。
晚饭过后,杨书记泡上一壶上好的铁观音茶,向祝支书和祝精光讲述了关含章指腹为婚的动人故事,以及日本姑娘在日本如何不畏强权守信守约,坚定不移地到中国来完婚的曲折的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又介绍了林志耕家庭的情况和林家先贤的故事。
祝支书听了后,愣了半天,这才明白为什么乡亲们一直催促着这两个优秀的年轻人赶快办喜事,却未能如愿的原因。
老家伙着实感动地拍着大腿大呼:“哎呀!这不就是《拍案惊奇》里的《沈小霞重会出师表》麽!太不得了了!太了不得了!这一个个的人物都是那么地重情重义。人家日本人能做到,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能!一定能的!我们的志耕姑娘一定能做到的!”
祝支书对杨书记说,能否由我们把志耕带回到花溪村去,在那里清净,她一定会想通的。杨克用书记高兴地说,哎呀!我们正愁没有好办法化解她心中的痛苦呢。由您老支书出马,我相信,事情好办得多了。他还提议,索性把她的父母也一起请到村里去。祝支书和劲光都说,那还用说的!林老本来就是我们村里的座上宾哪,是我们的高贤哪。
二位领导一拍即合。祝支书做事历来雷厉风行,说办就办。他和祝精光一起找了志耕说:“孩子,你的事大叔我和老八卦都知道了。难为你了,孩子啊!别伤心了。与其在这里愁苦悲伤,不如跟着大叔一起回花溪村去散散心。你的老奶奶整日想你想得紧哪。你的爸妈一起去,我们还要向他二老请教请教立五神庙的庙史呢。林老啊,您们意下如何?”
林一宽先生和夫人十分地赞成。他们毕竟是饱读诗书,知义守节,能与国家共进退的尚贤之士。当部队和学校的领导向他们二位讲述了关尹两家指腹为婚的动人故事后,深为尹慕白的义举和在“文革”中遭受的悲惨命运而悲喜相怜,更为日本的河野卬唐一家对日中两国友好的殷殷之情而感慨万千。
当女儿志耕正式的把关含章引进家门,介绍给二老时,他们早已对女儿能选上这么一位可信可心的爱人而兴奋的不能自己。他们从关含章的身上不仅仅是看到林家能寻觅到乘龙快婿而倍感幸运。更欣慰的是,从关含章的身上还看到,中国经历了这么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而能磨练出像关含章这样的一代青年,中国是有希望的。五千年的华夏人文火种可谓是传薪有人哪。
在晋安市部队的领导派来专车接二老去谈话时,二老以为是不是历史问题,竟然还惊动了部队。他们搜肠刮肚都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历史上的事儿和军队扯上了关系。又以为历史问题性质升级,要蹲蹲部队的黑屋子了。
没有想到,一到营地,接待他们的是关团长和政委,还有师部的军区的统战部的领导。关团长满脸的愧疚,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儿的道歉,恭谦之情让二老都觉得有点儿难为情。问他是什么事儿,他就是不说,只说部队的领导要找您二位恳谈。
当师部和军区的统战部领导把话题说开,从关山复与尹慕白的结盟指腹为婚说起,再说到尹慕白在“文革”中的遭遇,又谈到日本的河野家为了简约,如何与井健吾权贵一家婉拒求婚之事,谈的满屋烟熏缭绕,说得满屋唏嘘感叹。
又说到他们的女儿志耕听说了这件事儿,精神上遭受了很大的冲击。连关含章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自己与可贞子妹妹有这段姻缘。俩人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在学校都有点想不通,双双都陷入感情的漩涡。
而日本方面已经发出电报,说将于樱花盛开的日子,全家人共赴中国的晋安市完成“指腹为婚”之约。
领导们认为这是一件关乎日中两国民间信义交往的大事儿,不敢怠慢,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因此请上德高望重的林老夫妇来共商议事,寻求解决问题的良策。
好家伙,部队的领导们也知道兹事体大,一头牵着政治,一头牵着生死。弄得不好,纯粹依了“两情自顾自由,管他天昏地暗”,则影响了日中两国的民间友好交往的渊源;如一味来个“棒打鸳鸯强拆散”,又影响了两个正在热恋的年青人,弄得不好还可能会演他一出“黛玉焚稿殉痴情,英台哭坟双蝶飞”的悲剧来。愁得这些个舞弄枪棒的将校们一筹莫展。
林一宽老先生夫妇终于明白,原来部队领导请他们来的因由,竟然是女儿与关含章扯出的婚恋情变之事。原来含章这孩子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催人泪下的感伤故事。
唉!世道为什么总是这么地艰难啊!好人为什么总是要保饱受来自各方面的煎熬和折难呢?老先生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林一宽老先生夫妇此时的心情如何用一个“难”字消解!真可谓如是“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又如是晏几道揭言“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底秋莲苦……”
二老陷入了沉思。女儿尔燕儿时的幸福,文革那腥风血雨的磨难,关含章对女儿尔燕的呵护,以及关家对二老的帮衬之力……一一涌现在他(她)的脑海里。
文革虽苦,那是劫数。那是咱们的党和国家必定要经受的一场政治磨难的劫数。中国一下子从帝皇将相,三跪九拜的封建藩篱里冲出来,每个人的身上,记忆里,乃至血液之中,都必然的还残存着那种“新朝不立于刀光剑影不吉不顺”的谶言。“文革”就是党和国家机体上患了一次大的“疟疾”。粉碎了“四人帮”,使党和国家的机体得到了一次免疫力的提升。因此对于我们个人来说,经受了这样的磨难,就算是新的历史时代给我们这些从旧的时代走过来的人们的一种忠诚的考验吧。
可是,对于女儿尔燕和关含章这二个孩子的恋情,他们实在是难以割舍啊。如让林老来抉择的话,他一定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女儿不要地位和荣誉而要关含章。“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何堪受用?而他所器重的是含章的人品,含章的骨气,含章的忠贞。
他想起晁补之的《盐角儿观梅赋》“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再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含章就是这样的一位“花中奇绝”。尔燕能寻觅到这样的一位佳人做终身伴侣,惟问可舍何者?可舍黄金白璧金雕宝马,可舍桂冠金鼎,可舍岁月轮回。
可是,面前的领导们都以殷切的心情,盼望这位高洁之士能为目前的难题提出圆满之良方。更是希望这位德高之士能善意回应关尹两家的指腹之约,做好女儿的思想转弯工作。
他苦笑着对夫人说,我们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今天,我们也要学做一回圣贤之人了,感受一下情与义、公与私、取与舍、得与失,难以抉择的痛苦和不忍割舍的煎熬了。
虽然文革的苦难也曾煎熬着我们,可那时一种对忠诚和信仰的铸炼。我想,自古圣人所能成就圣贤之身,最难抉择的可能就是这种情感方面的困惑了吧?孔夫子能做到不私授、不私藏、不私情,所以能成就古今之造化。我们读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今天却难以抉择,说来有点惭愧啊!
夫人对老先生说,是啊,上帝造万物,唯独对人造了思想和情感,使得人类总是在伟大和渺小、善良和丑陋之间演绎着动人的轮回情节的故事。
我记得,《吕氏春秋》上有这么一则故事。说一儒者带着一位学生赶路进城,结果误了行程城门已关。师生二位进不了城,只能在城外的荒郊露宿。时值隆冬,二人只有先生带有一件棉衣。是老师自己穿还是给学生御寒。老师听了学生说的,老师给学生传授的是‘舍身就义,幼之幼老之老的道理的人,理应将棉衣给学生保暖。’于是这位儒者就把棉衣给了学生,自己则冻死了。我想,我们今天所要面临的抉择,恐怕有异曲同工之意吧?
林一宽顿时心悟,慨然而言:“啊!夫人讲的这则故事惊醒了老夫。你说的对啊,‘读罢《离骚》感慨在,方觉人生重格言。’罢罢罢!‘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谢谢您提醒了我,使我懂得了如何取舍这人生的情感困顿。”
……
关含章从学校跑出,直奔火车站。从鹭岛开往建溪地区所在地剑津市的客快已经驶出。于是他买了一张慢车票。
随着慢节奏的车轮声,他心焦似火地捱着,每驶过一个小站,他就记着已过了第几站,还剩几个站。
开始他还能数记着每经一个站的站名。随着铁轨的无限延长和有节奏的哐哧声。他倚靠在走道的车厢壁板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临近天刚破晓,列车终于到达剑津站。他马不停蹄地又跳上凌晨最早的一班开往建溪县的班车,直奔花溪村而来。
年青人就是年轻,精力旺盛,又为真情所驱使,一天未吃未喝也未好好地睡,在剑津市下车时胡乱喝了一大碗豆浆和两根油条。在长途车的颠簸下,他又睡着了。
中午时分,车子冲上宝塔岭,建溪县终于在人们的视野中映现了,他也醒了。车外阵阵凉风的吹拂,使他的精神舒缓多了。他望见了熟悉的县宝塔山上的七层古塔。
他的心突然觉得空荡荡的。他想,我不辞而别,信如果交给了可贞子妹妹,她看了那些绝情的话语,该是如何的难堪,如何的伤心,如何地面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亲人和领导啊,那是会如何的绝望啊?!他慌张了起来。哎!怎么办?!太冒失了!太冒失了!怎么办呢?他觉得他心虚的都直在冒虚汗。我虽然赶着去宽慰一个女孩子的心,却直接地打击了另一个女孩子的心哪!
这个祸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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