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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登上“将军关”岭的,走进夕阳晚照炊烟袅袅的花溪村的。
花溪村的男女老少见他来,似乎不认识他似的,既不打招呼更没有热情地欢迎相见。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村落。睁眼看,没错呀,刚经过的供销社,招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花溪供销社花溪大队分销店”呀?……
他看到张家大婶,亲切地叫了一声,张大婶只是“哦,哦,”地应酬了一声,躲开了他!他见到阿胜,连忙大声地喊“阿胜兄弟,我是含章,我回来了!”
阿胜见了他,只是满脸堆着笑,说“啊!啊!回来啦!好,好,好。”急忙说我要去大队开会了不陪你说话了。走了!完全不见了那时那种见到关含章就亲热得没个完的热乎劲儿。
他懵了。他的心更慌了。他一脚轻一脚重地来到祝支书的家里。只见老支书正在和祝精光一起坐在庭院中一口一口地抽着他心爱的斗烟,一边在和祝精光在说着什么事儿。
一见含章闯进来,眼里忽地闪亮了一下,马上又黯淡了下去,不冷不热地说:“关含章,你不在学校好好地读书,跑到乡下来干什么?”
关含章知道事情不好办了,他们不欢迎我回来找志耕。见到二人的脸色很难看,原本还满怀高兴的心情顿时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似的。
他心虚地支支吾吾地说:“听说……听说林志耕到村里来了。我……我来找她。”
老头子冷冷地说:“林志耕?……她来了吗?……劲光啊!林志耕来了吗?……”
祝精光附和地说:“林志耕她来了吗?……她……听说是来了吔,我可是没有看见哟。”
“你来找她干什么?!”
“我……我……我来找她……来找她说事儿。”关含章这是就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儿劲儿也提不起来了。
……
“你还好意思来找她!”
祝支书实在不忍再折磨这位好后生。不忍看着这么一位受人疼爱的年青人,因为爱一个舍弃另一个,而不顾劳累颠簸碾转地来到乡下,浑身的疲惫痛苦,老人家再也装不下去了。
上午,他们接到公社领导的通知,说关含章从宾馆里偷跑出来了。连父母都没有打招呼,就偷着跑出来到学校去找林志耕。学校没有找到人,肯定是往你们花溪村赶来了。
得知消息后,祝支书为这小子的痴情而感动,又为他的鲁莽而担心。担心因为他的鲁莽扫了天大的人情和友情,那日本老头也给中国来个“拂袖而去”,这“出丑”可就出到东洋去了。那可是中国人的脸上无光啊!
他和祝精光合计好,关含章这小子估计是傍晚时分到来。于是让几个年轻小伙子分头通知全村的老老少少,看到关含章来,不准高兴不准接待,要故意冷落他,要好好地杀杀他的蛮撞劲头。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震动他的魂魄。
但是,他看到这个可亲可爱又可怜的年青人弄得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对他大吼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麽!你只顾小义,只顾爱一个志耕,却抛舍了国家的大义!抛舍了苦苦爱你,为你守约的日本姑娘!”
关含章望着老支书激动地涨红着布满沧桑的脸,因为一边抽烟一边大声说话而引起气鼓,肺痰堵胸,竟大口大口地咳嗽不已。含章见状赶忙上前搀扶住老人,轻轻地为老人捶背揉胸。
“孩子……孩子啊!你一天一夜没有消息,你的父母、你的领导还有你的老师们是多麽地担心啊!我听到这个消息,饭都吃不下呀!孩子!”老支书终于一把把含章拉过来用抱在怀里,心痛地喊道:“孩子!你真让我们牵挂了!……”
在花溪村插队这么久,关含章与老支书的关系早已被公认是一种亲如父子的关系。可是,老人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动情地训斥和挂念之心油然于表。
这时,门外早已挤满了的乡亲们听到看到此情此景,纷纷涌进院子,喊着“含章!含章!你回来了,我们就放心了!”
“哎呀!这孩子啊,几天没见,就瘦啰!真让人心疼哟!”
“快去叫志耕来!两人应该是好久没见面了哟!看把两个孩子折腾的哟!”
浓浓的乡情,亲亲的关语,点点滴滴冲撞着年青人的心房。“大叔!……大婶!……各位好大哥们!好乡亲们!……”刚强的关含章终于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出来,哭的是那样的有滋有味。
……
村大队部又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夜晚。
老支书祝本勤和大队新主任阿胜合计,为欢迎志耕和她父母的到来,加上关含章的到来,大队杀了一口猪开伙生灶,桂花婶拿出平生做农家菜的本事,煎、炒、爆、熘、汆、蒸、煲、煨、墩,忙的不亦乐乎。
老奶奶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看到这位比亲孙女儿还要亲的志耕,带着父母又来看望她,又是一包又一包的,山里人视为珍品的桂圆干、荔枝干、蛏干、目鱼干。还有老人提神壮骨的高丽参。志耕的父母也一口一个“新汝妈妈”甜蜜地叫着,让老人家如春风沐面,枯木逢春。
她特意杀了一只老母鸡,炖的正是火候,醇香扑鼻送到志耕的面前,非要看着这位心爱的孙女儿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乡亲们又是你家蒸水糕,我家蒸松糕;你家做板鸭,我家制熏鱼。还有的拿出成年老酿,欢迎着自己的亲人回家来,就像当年欢迎红军,欢迎解放军土改工作队一样地欢迎他们。
村里就像过大年。
祝支书特地理了个发,更是容光焕发。酒过三巡,他站起来向志耕父母林一宽夫妇举起酒碗至额头说:“自从那年您二老和关团长夫妇两家人,在花溪村过了一个欢天喜地的大年之后。这日子一晃就过了几个年头。今天难得啊!林老和夫人再次光临小山村。我们山里人喝酒用的是大碗,吃饭用的是大饭甑,光脚在石板上走也要踩出个响声来。”
他与林老一起仰头喝了这碗米酒。用手袖抹了嘴唇。接着又说道:“我们是大老粗嘛……城里人说是‘土老帽’嘛。哈哈!城里人这样说,虽说是看不起我们,但人家说的没错嘛。土老帽就是土老帽嘛。大老粗下田干活,还能穿着皮鞋,穿着洋装下田干活啊!第二天那老婆保准叫你只穿着短裤下田去。哈哈……话讲歪了,让林老前辈笑话了。”
林老微笑着说:“不歪不歪,高深的道理往往都显现在粗浅的日常生活中。古话说‘理俗玄禅深’,您说得好,您看,乡亲们都喜欢听您的笑谈呢。”
老祝支书摸了摸出酒汗的头,“嘿嘿”地憨笑了一声又说道:“承蒙林高贤抬举,我要说的是啊,咱们大老粗啊,有一样东西那是别人担当不了的。那就是古人说的‘位卑勿敢忘忧国’呀!
说到我们花溪村哪,北宋的徽钦二帝玩国,把个国家从中原玩到临安。南宋更是国不像国啊,连一个英雄盖世精忠报国的岳飞也落了个风波亭遭毒手。我们祝氏不肯向匈奴俯首称臣,于是我们这一支就逃到花溪村落根。算来也有四十几代了。……”
老人说道动情处,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下去:“五十年代初,抗美援朝我们村去了七位好后生上前线,只回来了二个半,这半个是缺胳膊少腿的,一个半前两年都去世了,剩下的一个就是现在的阿胜他大伯。算他命大,阎王爷还施舍他,让他多几年的日子喝喝酸菜汤。”
他又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咳嗽了两声,厅上安静极了。大家很少见到老支书有如此动情地又喝酒又长谈的。
“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伟大呀。自古以来,人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把子女往城里送,送去读书,送去做官。毛主席却把接班人送到乡下来接受磨练。这就应了古人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我们村有福气啊!毛主席给我们送来了五位顶呱呱的好年轻人。他们为了咱们村能过上好日子,给我们建水电站,办夜校,扫除文盲。为了救乡亲们,四年前我们失去了吴可这么一位好知青。……大洪水把他冲到公社镇上的龙潭才被捞起。……知青对我们有恩哪!……”
他斟满一碗满满的酒,高高地举过头顶,饱含着热泪,慢慢地向地上撒酒祭奠。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想念含章志耕这二个孩子了。说实在的,我的心思还是被祝精光他猜透了。我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
我一直在想,咱们村一定要有一个像含章或志耕这样的有文化有觉悟的好后生来领导。于是我就和祝精光一起到了他们读书的鹭岛大学。……没有想到,见到志耕,就遇上了这么大的有关乎忧国的事儿。
学校的杨书记详细地给我讲了含章打娘肚子里就与一位日本姑娘指腹为婚的事儿。……人家日本姑娘的父亲是中国人,是个爱国人士。母亲是日本人,一家人对中国好得很。……我听了这个事儿,还以为是在听祝精光讲《今古拍案惊奇》呢。就那天我是亲眼见了的哟。……难得哟!人家小日本都能做得到,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做不到啊!不!我们当然能做得到!”
老祝书记端起满满的一碗酒快然一饮而尽,酒性正涌上心头,全身热乎,满手爆出青筋,他用手掌抿了抿嘴,缓缓地说:“志耕和含章是多好的一对啊!要容貌有容貌,要学问有学问,要品行有品行。老妈妈三天两头问我,‘本勤啊,志耕和含章到底要啥时候办喜事儿呀,我可盼着哪。’哎!前几日,我听了此件事儿,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呀!我的心都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的难受啊!”
……
老人家说不下去了,眼里的泪水已经蒙住了双眼,说流就要流下。老头子把头一扭,转身用手抹去眼泪,竭力不让众人看到他那老泪纵横的样子。
他大声地咳了咳嗓子说:“志耕啊,就志耕哪!昨天她对我说:‘大叔,我想通了,我和含章哥哥相爱,结婚了只是过小家子的日子。而含章哥哥简约,与日本姑娘完婚,那是有更大的意义的。他俩不仅是可以恩爱白头,而且是友爱两国。我就当是把自己最心爱的哥哥远嫁出征吧。’你们听一听,听一听!这就是我们的好志耕哪!,她说出来的话,摔在花溪村的石板路上都能摔出个冲天响来。……而你!……你关含章,你却不顾大义,不辞而别。你……你不应该呀!”
……厅堂上安静极了。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
老支书回来后,祝精光就像说书一样,在祝家祠堂的大厅上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向乡亲们讲“关林尹三家生死相约真情显”,“河野不畏权贵守信赴约中国行”。
大伙听的如痴如醉。难怪乎当老支书声情并茂地开训关含章时,大家没有惊讶只有倾心,没有异议只有同情,没有群情沸鼎只有情意交融地听着一个人的真情开导。
“你爱志耕爱的那么深,那么彻,这不假。我们都看在眼里,喜在脸上。都为你们俩而高兴而自豪。如果是没有这档子的事儿,我们都急着催着你们快办了喜事儿。
可是啊,你小子前世就交了桃花运,这世注定要你在婚姻上做一个为国分忧担当的人。可你倒好……冒冒失失地给人家姑娘丢了一封绝情信,就满世界疯疯癫癫的跑到花溪村来找你的志耕。……你是嫌弃人家没有你的志耕漂亮还是嫌弃人家是小日本国,没有你这位志耕大家闺秀的清雅?……”
关含章连忙站起来直摇手示意不是如此这般。大伙儿看到关含章的一副窘相,都善意地笑着。
“哦,你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哦。那么你以为这上一辈大人们的指腹为婚是儿戏哦?……
你知道不知道哟?指腹为婚那可是上天赐给的金玉良缘哟。人间可是没有几家几户人能享此天意的哟。两家结拜指腹,不是一对公就是一对母,很难成双配对的哟。只有你这小子赚了个‘天大的姻缘’,还是个国与国的天赐良缘。
我们大老粗都懂得这个姻缘可是要守信如天的,连志耕姑娘都晓得这个天理。她比你还要痛苦,却能做到为国家尽大义。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呢!……我们花溪村的老老少少疼你爱你,就是看重你是一个将来能为国家尽忠尽节的有品格的人。可是……关键时候你小子却来个脚底抹油脑门进水,当了一个逃婚的昏小子……”
“哈哈哈!……”整个席坐,整个厅堂充满欢愉的笑声。
林一宽老先生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位中国农村最基层的党支部书记的喻古讲今,寓教于古。不禁感慨万千。他对祝精光说:“古人说‘德化之乡,五步必有兰芷’,老夫今生仅半步而得梵音,深感不虚此行哪!”
祝精光谦逊地对老前辈说:“山野村夫,处庙堂之远,只有以淳朴古德教化乡民,可能与时代落伍了。”
“啊!不不不!小女志耕能有再造化之德,全赖这里乡亲们的春风甘露。她一再说要在这里扎根。起初,我们夫妇俩还有舍不得繁华之情。几次到这方宝地,所见所闻,真是寸草磬香,这才感到志耕的选择是有道理的。记得辛弃疾的一首古词写出老夫的心声:‘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方休。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金家即聘周’。”
“哈哈哈!”两个学古之人发出会心的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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