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未眠,看着在他腿上睡得香甜的纳诺,百感交集,五味俱全。
第二天起床后,常敬斋到屋外去洗漱,纳诺在他身后,告诉他下楼要用力重重地走,走得轻了,会被认为是盗贼。这野人山寨里禁忌繁多,一切大小便、洗脸水、漱口水,不可随意乱泼,皆有方向。就连客人带的刀,也不能在墙上随意乱挂,而是刀刃须向外,若刀刃向内,会被视为刺客。
洗漱完后,常敬斋要纳诺陪他去见那个被囚禁的英国牧师,他要把那本英文的《圣经》还给他。
他们来到囚禁英国牧师的茅棚,见茅棚外围了一群妇女,正在那儿齐声笑乐。常敬斋不知何故,便问纳诺。纳诺告诉常敬斋,被抓来祭谷的人,平日里都会得到丰足的饮食,一直要把他们喂得白白胖胖为止,并要让妇女去与他们取乐,要让被囚的人笑。待被囚人的笑声笑得足够大的时候,有杀手会在其身后乘其不备,挥刀杀之,如杀后面带笑容,就得将他的头割下来,挂在田头,那样,来年的稻子就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常敬斋想,这习俗也太野蛮太残忍了。
那个英国牧师显然是受了惊吓,情绪显得低落,看着围着他大笑不已的一群上身赤裸的妇女,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因为他不笑,所以妇女们就笑得更卖劲。过于洪亮的笑声,让牧师恐惧得全身颤抖不止。
常敬斋在纳诺的引导下,见到了恐惧万分的牧师。他将《圣经》递到他一个劲地哆嗦着的手上。这时他看见牧师眼里有一丝感激之光。常敬斋用英语告诫牧师千万不能笑,事实上,常敬斋的告诫显得多余,在这样一种境遇里,谁笑得出来?
在这蛮夷之地,有人会说英语,这让牧师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急切的语气对常敬斋说:“你要想办法救我呀,我是个传播基督福音的牧师。”
常敬斋听了牧师的话,本想告诉他,这野人山上没有基督,在他们心中,到处都是狰狞的鬼。但为了不再惊吓了牧师,常敬斋没把这话讲出来。但牧师的求救还是让他感到了为难。
纳诺没想到常敬斋会跟这黄发鬼讲一样的话,这让她心里对常敬斋生出了佩服。纳诺说:“你告诉那黄发鬼,让他把我们藏有绿色石头的地方还给我们。”
常敬斋告诉纳诺,说他不是占了他们地方的人。
“他不过是一个牧师。”常敬斋说。
“牧师?”纳诺问道,“牧师是干什么的呀?”
“他们是帮上帝传播福音的。”常敬斋想尽量通俗地向她解释。
“上帝?”纳诺又问道,“上帝又是干什么的呢?”
上帝是干什么的呢?常敬斋搔了搔头皮,感到这是一个过于棘手的问题。上帝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这个问题,过去常敬斋从未想过。
“上帝……上帝是管鬼的。”常敬斋抓耳挠腮一阵后说。
纳诺像是弄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她说:“你还说他是什么牧师,直接告诉我他是西洋来的鬼师不就行了。”
她的话让常敬斋哭笑不得。
常敬斋没有选择离开野人山寨,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拯救这个处于危难之中的牧师。他的心中总是时不时就会呈现出那个牧师充满了期望的脸,耳边总会回响着牧师向他求救的话。夜里,常敬斋甚至梦到了牧师血淋淋的带着笑容的头颅,被悬挂在金黄的稻田之上,直吓得他浑身全是冷汗。
要拯救牧师,首先必须说服纳诺,然后再让纳诺去说服她做山官的父亲。但要如何说服纳诺,常敬斋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常敬斋留下来,让纳诺欣喜万分。纳诺以为常敬斋留下来,是要跟她一起寻找埋有绿色石头的地方。于是,纳诺在山寨里挑选出了一批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女,带着常敬斋,去寻找“绿色的石头”。
没有任何寻宝经验的常敬斋,跟着纳诺的寻宝队伍进入了深山。常敬斋对这群乌合之众能否寻到埋有翡翠的矿山充满了怀疑,他们寻找翡翠矿山的方法既原始又可笑。而纳诺告诉他,他们的祖先就是靠这种方法在孟拱找到“绿色的石头”的。
进了深山的这群趸人男女,白天无所事事,夜里出来寻宝。他们寻宝的方法,就是在一个个山头上点燃了火把围成圈吆喝着跑,那场面蔚为壮观,几十支火把在山头以美丽的弧线运动着,吆喝之声在山谷之中回荡不已。
纳诺告诉常敬斋,山中要是埋有“绿色的石头”,火光里就会出现“蓝闪”。常敬斋对她说的话充满了怀疑。因为他们在最近转了数个山头,“蓝闪”从未出现过。他甚至丧失了继续寻找的信心,他觉得这样的寻找更像一场幼稚的游戏。
但最终的事实证明常敬斋错了,在离开山寨七天之后的夜里,那群围绕着山头奔跑的火光中真的出现了“蓝闪”。常敬斋看到,那金色的火光之上,有蓝色的光闪闪烁烁。纳诺看到那蓝色的光,兴奋得匍匐在了地上,她的手用力捶打着大地大声喊道:“感谢祖先,我们又找到藏有绿色的石头的地方了。”
发现“蓝闪”,让这群趸人青年男女兴奋异常。他们高举着火把,在山头上不停地奔跑,嘴里一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呜嗬嗬——”
“呜嗬嗬——”
“呜嗬嗬——”
很多年后,常敬斋终于知道,这种原始的寻找翡翠的方法,是最科学也是最为有效的。后来的许多探找翡翠矿石的方法,与其比较起来,都显得相形见绌。
找到藏有“绿色石头”地方的消息,比山风的速度还要快地传回了山寨。山官带着鬼师,匆匆地赶了来。
在鬼师的主持下,祭山的仪式开始了。
喃喃念着咒语的鬼师,将一只大公鸡用刀杀了,让猩红的鸡血滴到盛满了米酒的银碗里,然后端起银碗,将血酒泼洒出去。众趸人匍匐在地,虔诚地拥抱着大地。鬼师泼了血酒,便拔剑在手,一阵狂舞乱劈,当他认为恶鬼已被劈死后,才将剑抛向空中。那剑像一条银链一样被抛起来,落下来后又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这时匍匐的众趸人起身,与鬼师击掌而歌,歌声洪亮,缭绕在山间。歌毕,众趸人开始围着山,用竹桩沿山钉了一圈,便三五成群,在山上胡乱掘洞。
有趸人就真的挖到了玉石。那挖出的玉石均蒙有一层砂皮,它们被送到纳诺的手上,让她来鉴定玉石的好坏。纳诺用手抚摸一阵,将认为好的放在身边,不好的随意抛弃。一个人鉴定玉石毛料的好坏仅用手摸便清清楚楚,这让常敬斋既惊讶又不敢相信。但当那些石头被人背马驮地运往山寨解开,均有翠绿、艳绿、水绿之色,就是稍差一些的也有藻草蓝花。纳诺用手辨玉之奇技,让常敬斋佩服不已。
纳诺将最好的翡翠毛料挑出来,准备用马驮运到密支那去贩卖。为了让纳诺不再裸着上身去密支那,常敬斋用麻布为她缝制了衣服。穿着常敬斋为她缝制的衣服,纳诺兴奋得咯咯咯地笑开了。穿上麻布衣服的她,看上去更加动人,更招人喜爱了。
纳诺是山官唯一的后人,膝下无子的山官,对这唯一的女儿宠爱有加。山寨里的人也十分喜爱和敬畏纳诺,他们心里清楚,她就是未来山寨的主人。也许是过早地明白了自己未来肩负的责任,纳诺在行为举止上渐渐显露出了一个未来部族领袖的气质和风度。在她年轻的头脑里,部族的振兴成了她经常思考的问题。对于这个没有文字,只有口传历史、刻木记事的部族来说,拥有纳诺这样出色的女性,在常敬斋看来完全是上苍的赐予。
纳诺、常敬斋一行赶着马,往密支那去贩卖翡翠毛料。对于从未与人进行过买卖的纳诺来说,如何让这些毛料能卖个好价钱,希望就全寄托在了常敬斋的身上。想通过开采玉石然后贩卖,积累财富,最终达到强盛部族,是纳诺的梦想。所以她把这次密支那之行看得非常重要,这一点,从她出发前请鬼师卜卦上就看得出来。她起先让鬼师卜了鸡卦,继而又卜了草卦和刀卦,最后她认为这一路将大吉大利后,才决定了上路。
常敬斋除了替纳诺卖翡翠毛料外,他心中还隐藏了一个他认为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要在路途上说服纳诺搭救被囚禁的英国牧师。
从野人山到密支那的旅途相当顺利,他们在经过四天的跋涉后来到了密支那。这个缅北平原上的重要城市尽管建筑低矮,设备简陋,但这些都无法掩盖它自然的美丽。看着那沃野千里的缅北平原,常敬斋被这富饶而美丽的土地深深吸引了。
到了密支那后,纳诺和常敬斋在一个中国人开的旅馆里住了下来,这个姓李的中国人也来自腾越,见了常敬斋就有了他乡遇故知的那种亲热劲儿。当常敬斋向他说明来意后,他就忙出忙进为常敬斋和纳诺寻找买主。
为等待买主,常敬斋和纳诺有了足够的时间在密支那这座城市里闲逛。这座缅北城市在经过几十年的英国殖民后,已经烙上了英国文化的烙印。在鳞次栉比的商铺中,有许多都是用英文来书写的店铺名称。那些商铺里,有英国来的香皂、打火机、西服、雪茄和威士忌酒。在这座城市里,常敬斋和纳诺还看到了好几座屋顶上矗立着十字架的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教堂。在这些教堂里,教民们做着礼拜,唱着多声部的赞美诗。常敬斋惊讶地发现,那些为唱诗班伴奏的皮肤黝黑的缅甸女孩的钢琴弹奏相当专业。从她们娴熟的演奏技巧上可以看出来,她们是经过长时间的严格训练的,其技非一日之功。教堂里设有教会学校,教民们在教会里接受着用英文来教学的新式教育。他们在一家教会学校里还看到了一堂生动的人体解剖课,一个英国神职人员正在给学生讲人体结构,他的旁边悬挂着一具骷髅,他一边讲解一边在骷髅上指指点点,他的行为让纳诺瞠目结舌,惊恐万分。“这会把鬼给得罪的!”纳诺伸出汗淋淋的手,握住常敬斋的手万分紧张地说。
纳诺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阵急刹车和急促的喇叭声吓得大叫起来。那个驾着豪华轿车嘴上叼一支雪茄的英国绅士看着惊魂未定的纳诺,开怀大笑起来。常敬斋对这个英国绅士的恶作剧非常不满,正欲与其争论的时候,那个英国绅士一轰油门轿车就箭一样地开走了。“嗬嗬!它跑得比山风都快!”纳诺看着飞驰而去的轿车感叹道。
常敬斋带着纳诺到伊洛瓦底江畔的缅寺去拜见他过去认识的住持。让常敬斋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鹤发童颜的老僧竟然在苦学着英语,他糟糕的记忆力让他不得不像念经一样,无数次地重复念一个单词。他刻苦学习西洋人的语言的举动,让崇拜他的纳诺充满了遗憾。年迈的住持看出了纳诺写在脸上的这份遗憾。他笑着对纳诺说:“我背这洋人的玩意让你不高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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