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不会说谎的纳诺点了点头。年迈的住持放下书说:“年轻人,我们过去的错误就是排斥那些从外面传来的东西,并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但是,我们的愤怒是那么软弱。越来越多的人的胸前还是挂上了十字架,还是绕过缅寺走进了教堂。在这个时候,单纯的不满和愤怒有何意义?你着急,你忧愁,但没有用,真的没有用!有的人带着愤懑的情绪烧毁了教堂,但接着新的教堂又建了起来。现在,我在苦思冥想中总算明白了,一个人只信仰一种宗教,他对宗教就是一无所知。我最近抽空了解了一下《圣经》,其中的一些思想,与我们的佛教是共通的。我学习他们的语言,其目的就是可以更直接了解他们的宗教。佛教要在缅甸生生不息,我们这些从事佛教的僧侣,必须得有更广阔的视野,更阔大的胸怀。”
老住持的一席话,对于纳诺来说显得过于深奥,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常敬斋是全部听懂了,老住持广阔的视野,他的包容和虚怀若谷,都让常敬斋佩服不已。在强势文化的压迫之下,能以如此的高度来正视现实,老住持不愧是一个智者。在“佛教即缅甸”的舆论面前,能客观、冷静地面对其他宗教的渗透,充分显现了面前这位宗教领袖的过人之处和非同凡响。
在旅馆老板热情的帮助下,纳诺和常敬斋带来的翡翠毛料很快得以出手——从广州来的两个巨贾用不菲的价格买下了他们的货。纳诺将大把的钱倾倒在床上,竟为数不清这些钱而万分着急。她的神色让常敬斋笑得满脸是泪。拿到这笔巨款,纳诺就让常敬斋为她联系买枪支。神通广大的旅馆老板带来了一个嘴上留着小胡子的印度人,他说他手上有十支步枪和一支左轮手枪。常敬斋在跟这个印度人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后,买下了这批枪支。纳诺握着那把崭新的左轮手枪对常敬斋说:“有了这些枪,我们就不怕那些西洋的黄发鬼了!”
常敬斋听了纳诺的话,摇了摇头说:“纳诺,对付西洋人,仅有枪是不够的。”
“那还要什么呀?”纳诺不解地问。
“你应该学学老住持,要努力地去了解西洋的文化。”常敬斋说。
“你要我去学那些像蚂蚁一样的文字?”纳诺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做不到。”
“只要你想做到,你就能做到。”常敬斋严肃地道。
“要学识字,我在山上哪里找老师呀?”纳诺睁着她那双比清泉还要纯净的眼睛问道。
“不是有现成的老师吗?”常敬斋说。
“你的意思是……”纳诺莞尔一笑问道,“你愿意当我们的老师?”
常敬斋也笑了,他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当不了,我说的是那个被囚禁的牧师。”
“这可不行!”纳诺摆了摆手说,“我们是要用他的头来祭谷的。”
“纳诺,”常敬斋情绪激动地说,“是祭谷重要?还是识字重要?不用牧师的头祭谷,你们大不了来年少一些收成,何况祭谷丰收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是无稽之谈!如果你们识了字,掌握了文化,从此,你们趸人就会走出蒙昧,今后,就不会有人敢称你们为野人,也没有人敢叫你们居住的山为野人山!”
常敬斋情绪激动的一番话,让纳诺咬牙沉默了许久。常敬斋如此单刀直入、无遮无掩的话,考验着她的自尊和承受力,但纳诺从常敬斋的话中也体会到了一份朋友才会有的坦率和真诚。
看着纳诺沉默不语,常敬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又说道:“纳诺,如果你的山寨依旧靠结绳来记事,靠祭鬼来治病,靠口与口的相传来记载历史,你有十来支枪有何用?你就是有千万支枪,你也斗不过那些洋人!你要让你的部族真正强盛起来,不躲在深山密林里,你就得让他们在黑夜里找着火把,在蒙昧中为他们点亮心中的灯,而这些,都离不开识字,都离不开老师!”
“别说了,”纳诺摆摆手说,“你让我好好想想,你的话把我的心变成了一团乱麻。”
在从密支那回野人山的路上,纳诺对常敬斋说:“我昨晚想了一夜,你的话是对的。你说的那个牧师,他真的能教会我们识字?真的能点亮我们心中的灯吗?”
“我想他能。”常敬斋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说。
“那回山寨就把他放出来。”纳诺说。
“纳诺,把他放出来,你那当山官的父亲会同意吗?”常敬斋有些担心地问。
纳诺笑了笑说:“我有办法说服他的。”
“什么办法?”常敬斋的话里依旧充满了担心。
纳诺从怀里掏出那把左轮手枪来说:“这就是办法,他要不同意,这枪我就不给他。还让他去玩他的长铳。”
真是知父莫若女,当山官在山寨的广场上扣动那支左轮手枪,枪声把山寨附近的山雀子都吓得惊飞起来的时候,他同意了把囚禁的牧师放出来,让他在山寨里教他的臣民识字。
被解救出来的牧师对常敬斋充满了感激。他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银色十字架当作礼物送给了常敬斋。当常敬斋告诉他,放他出来并不会让他走,而是要把他留在趸人山寨里做老师时,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对常敬斋说:“我要把他们都变成基督的信徒!”
这个牧师对他神职的忠诚,让常敬斋佩服不已,他公然把《圣经》当作了趸人山寨的识字课本。他让那些蒙昧的趸人在识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他的传教。
纳诺真是一个勤奋的学生,她每天都第一个赶到寨子里的大青树下,听牧师给他们上课。这个叫理查德的牧师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他的风趣和幽默总能让听课的人在欢声笑语里就学到了知识。常敬斋不知道这些,他在远离山寨的玉石矿山里,跟一群身强力壮的趸人男子开采矿石。这些趸人虽然开采的方法落后,但他们寻找优质翡翠矿洞的经验,还是让常敬斋受益匪浅,眼界大开。
当常敬斋在矿山上呆了数月,再回到山寨时,他看到了让他惊讶不已的场景。在先前用做游戏场的大青树下的空地上,竟然矗立了一座用木头新搭起的教堂。教堂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这个叫理查德的牧师,正在实现他的让趸人成为基督信徒的理想。
纳诺听说常敬斋从矿山回来,就欢天喜地地跑了来看他,常敬斋看到她美丽的颈项上挂着一个铁制的十字架,她告诉常敬斋,她真的找到了心中之灯。纳诺成了一个基督信徒,这是常敬斋始料不及的。
这正是新谷成熟的季节,山寨里堆满了谷穗搭成的谷垛,一些妇女正在忙着为谷穗脱粒。收获的喜悦让她们变得美丽而生动。纳诺告诉常敬斋,说他幸运地赶上了山寨初食新谷。初食新谷,对于山寨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庆丰收的节日。到了夜里,村中男女老少均集在火塘边,一边饮牛血茶、抽朵把烟、头枕断柴享受收获的这份欢乐,一边听家中长者说古。他们把这称作“食新米,讲旧话”。常敬斋和理查德牧师被纳诺邀请到官房中,一边吃着新米做成的烤饭团,一边听山官诉说着祖宗的功德。山官还向纳诺反复说着过去的某年某月某时,孟拱其他部族的人曾杀死了她的阿公阿祖,要纳诺牢记,一定要报仇雪恨。理查德牧师喝不惯牛血茶,他要了一竹筒米酒,一边喝一边向常敬斋讲述英国威士忌酒的美好。常敬斋问他是如何让这万物皆鬼的山寨信奉他的基督的。理查德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告诉他们,上帝与魔鬼同在。”
山官还说到了纳诺的婚事。他希望女儿能在山寨里尽早挑选一个年轻而优秀的趸族男子结婚。但纳诺说她根本看不上山寨里任何一个趸族男子。她的傲慢让山官很不高兴,他说:“难道你要找一个异族人通婚不成?”
山官的话让理查德哈哈大笑起来。山官不明白理查德牧师为何要大笑,理查德告诉山官说:“难道你的女儿喜欢谁你都看不出来吗?”
理查德牧师说这话时,冲常敬斋做了一个鬼脸。常敬斋对理查德的乱点鸳鸯谱既难堪又生气,他嗔道:“牧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纳诺显然是害羞了,她捂着脸跑出了官房。
山官吃惊得大张了嘴。
常敬斋觉得有口难辩。他低头喝茶,但由于慌乱,把满满一杯牛血茶给碰翻了。他从纳诺捂着脸跑开这点看出来,纳诺真的喜欢上了他。他觉得有必要向纳诺解释,自己在中国腾越的和顺古镇上,已经有了一个叫翠儿的妻子。
但在常敬斋还没来得及向纳诺解释的时候,一个震惊山寨的消息传来了:趸人们正在开采的矿山被英国人占了。
纳诺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领着寨子里的青年男女匆匆向矿山赶去。他们带着长刀、火铳、棍棒和从密支那买来的十支长枪,胸膛里燃着怒火,直奔矿山。
他们还没赶到矿山,就遭到了早有防范的英国人的伏击。交战在一个幽深的山箐里进行。尽管拥有十支长枪的纳诺让自以为趸人武器落后的英国人吓了一跳,并为此付出了三死一伤的代价,但装备精良,占有有利地形的英国人还是轻而易举地就击退了纳诺复仇的队伍。最后,纳诺不得不领着队伍抬着十几具尸体在悲痛和仇恨中退回到山寨。
辛辛苦苦寻找到的矿山,就这样被英国人占了,并且还落了个“非法开采”的罪名,这让纳诺怎么也想不通。十几个同胞的死,让她内心里充满了自责,敌人的强大也出乎她的意料。作为一个未来部族的首领,在血的教训面前她终于明白:仅有勇气对于一个部族是不够的。
十几具趸人的尸体被架在山寨空地中央巨大的柴堆上,理查德牧师站在柴堆旁为这些亡灵做着祷告,他真诚地祷告那些被他同胞枪杀的亡灵能够升入天堂。他的内心里,纠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不明白他的那些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同胞,为什么总喜欢用带着血腥的武力来解决问题。
悲痛不已的山官,亲手点燃了柴堆,十几具尸体,在烘烘升起的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但不会化成灰烬的是愤怒和仇恨,是一个弱小部族的委屈和无奈。山官站在只剩下灰烬的火堆旁,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苍老,那么虚弱,随时都可能在呼啸的山风中默然倒下。
女儿纳诺的成长让感到自己垂垂老矣的山官得到些许慰藉。事实上,山寨的实际领导权他早已让给了女儿,但女儿过于孤傲的性格让她至今未婚,这一直是山官的心病。这次英国人强占了他们的玉石场,让山官对趸人的未来充满了担忧。他是多么希望女儿能尽早完成婚事,专心致志于趸人的强盛。居于这样的考虑,他决定找女儿谈谈。
“你真的把心都交给了那个中国汉人了吗?”山官躺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这样问他的女儿纳诺。
纳诺的脸一阵通红,但她还是真诚地向父亲点了点头。
“除了他是一个异族人外,这个中国汉人还是挺不错的,既有胆略,又不缺少智慧。”山官在抽了一口浓烈的旱烟吐了一股烟雾后说。
“这我知道。”纳诺低头说,“如果你还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我早向你表明我对他的情意了。”
“这是什么话?”山官不解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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