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当石松说完他的梦境后,一时间,厢内无声,死一般的寂静。他仍然紧紧拽着周忘杨的衣袖,不肯松手,等他开口答应请求。
“依我看来,想要重现你大哥大嫂当天出洛阳后的情景,就须再度出城,沿相同的路线重走一遍。”周忘杨当即立断,“现在天还没全黑,正与当日他们离开的时间相符,我们不如现在就去。”
得到这一答复,石松大喜,脸上的悲痛之色也总算得以舒展。
冰龙问:“现在出城,不到深夜怕是回不来。我记得小四每晚都需出场抚琴,会不会有冲突?”
“我都已不再是雪月楼的乐师了,还抚什么琴?”周忘杨发着牢骚,望向心虚的惠若林:“只怕再过片刻,东家就要来赶我走了,想不到彻查何府家事成本竟会这样高。”
惠若林满心愧疚,坐如针毡,道:“要不先生就带上小童先住去何府,都也是因为我,你们才会……”
“不错,我正有此意。”周忘杨迅速接话。
有人设下障碍,阻止他调查真相,动用手段扰他心神,断他生计,不过那人却惟独忘了他周忘杨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谁要与他过不去,他就奉陪到底。
周忘杨指了指橱柜,向小童吩咐:“稍后,我们一离开,你就整理行装,雇车运去何府,再让何老爷派人准备两间厢房。”
对于无故遭辞退一事,小童比周忘杨还要愤慨,听主人说完,等不到几人要走,立马收拾起了东西。
冰龙眼见此景,觉得好笑,咳嗽一声:“既然小四住宿的事已经解决,我们就抓紧时间从东门出城,惠兄弟可要一同前去?”
惠若林慎重道:“春枝过去一直照顾喜儿,找到她与石山,势必也有助于寻找喜儿,我一定要去。”
四人于侧门出了雪月楼,向城楼东门方向行去。惠若林走在周忘杨身侧,看他一脸肃穆,没话找话道:“既然要重现当日情景,现起开始,我们不如把自己想作石氏夫妇,这样才可身临其境。”
周忘杨侧脸看他:“当家的除了想到这点以外,还有何等高见?”
被他这么一唤,惠若林尴尬得不知所措,边走边道:“先生不要取笑在下。”
“当家的不是要身临其境吗?”
惠若林与周忘杨拌嘴,形势往往总是一边倒。冰龙劝道:“小四,我看惠兄弟为人老实,你别总欺负人家读书人,况且石松也在这里,你说话戏谑也要有度。”
此刻,走在最内侧的石松像是没听见另三人的对话,全然沉浸在焦急的情绪中。周忘杨敬重冰龙,不再开口,而惠若林则接不上话,只能痴笑。
到达城门,城楼士兵个个认识关中总捕头冰龙,待他与守城人一阵寒暄后,天色也已逐渐暗了下来。
“半个时辰……”站在城门外,周忘杨面对通往开封的官道,幽幽说道。
由于十多年未经整修,那条道路略显崎岖,绵延而伸,如同一具毫无生息的屈体。夫妻同行本是件惬意之事,即便天黑,也不会走得过快。四人模拟当夜情景,打着灯笼出城,途步慢行。
一路走来,已是过了许久,却无人开口打破沉默。此刻,天空无星,要是没打灯笼,必是伸手不见五指。周忘杨依然走在惠若林身侧,他视线一斜,忽见一座石亭孤伶伶地矗立风中,立即问若林:“你不觉得走到了这里,夫妻俩应要说些什么吗?”
惠若林当他仍是打趣,讪讪道:“先生别再戏弄我了,要是被小笙听到,我这辈子定都要活在他的嘲笑中。”
“谁有那功夫戏弄你?”周忘杨把目光移向石亭,“如果你是丈夫,看见那座小亭,就不问问内子是否要坐下喝口水吗?”
“好,好!我问我问……”惠若林不明就理,只是例行公事,结结巴巴地问周忘杨:“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喝些凉水?”
没去回答他,周忘杨已径直向石亭走去。
前方,冰龙驻足,恍然大悟:“小四的意思是说当天下雨路滑,石山、春枝看见这座亭子后,应会进去休息。”
四人一同进了石亭,跳动的灯火映照下,所有人的脸均显得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周忘杨对石松说道:“这座石亭可算作一道风水岭,从城门到此地为止,你大哥大嫂应还没有偏出正常路线。”
石松难掩紧张,忙问:“那他们到底人在哪里?”
此刻,石亭四周一片黑暗,不知名的生物正潜伏在暗处低啸。一阵刺骨寒风掠来,徘徊亭中,瞬间吹熄了四盏灯笼,顿时,众人眼前立即一黑。惠若林下意识地去拽边上的周忘杨,手到之处,竟是一只冰凉的石凳。
“周先生!”若林一急,起身喊道。
“惠兄弟莫慌,小四他还在这里。”
黑暗中,传来冰龙冷静的声音,他动作迅速,很快又点亮了一只灯笼。微弱的灯火下,他们看见周忘杨已站到了石亭外。
“周先生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与我大哥大嫂有关?”石松大喊道。
然,对于他的叫唤,前方那人却毫无反应,像被隔离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一时刻,周忘杨的目光已被全然锁在前方,他吃惊地看见正有几条青绿色的人手横伸而出,迎风而招,意在引他过去。
“周……先生……周先生……”
凉风又袭,这一次竟发出了鬼嘶一般的尖鸣。合着风声,周忘杨仿佛听见两个悲怆泣血之声正在呼喊他。
青绿人手仍在挥舞,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那般,周忘杨的身体被猛地吸了过去。他的手像是不再受自己控制,竟猛然伸向了那长在草上的绿手,一把握住!
奔涌的血液在这一刻全然凝结,束缚身体的力量瞬间解除,周忘杨猛地回过神来――在他掌中握着的是两片酷似人手的枝叶。原以为惊诧会就此告以段落,可就当看清这一枝叶的同时,周忘杨的瞳孔却急速地缩小了。
他认得出,那是食尸草!
一种以禽畜尸体为肥料,吸取养份后疯狂生长,生出酷似人手枝叶的怪异植物!
睁大了眼睛望向脚下的土地,周忘杨忽感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心。在这株食尸草底下究竟埋了什么动物的尸体,才让它生得如此茂盛?
天地间,风云变色。
漆黑的夜空下,狂风大作,如兽啸,如鬼泣。
食尸草前的周忘杨屹立不动,他听见脚边传来野狗的低吠,向下一看,只见一条蜷缩在杂草边的野狗瞳成鲜绿,正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向后退倒,好像正被什么东西逼迫着。
狗乃通灵之物,双眼可看见一些活人所无法目视的东西,比如说――鬼!
鬼仙周郎从不信鬼,但他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眼前这酷似人手的枝叶把他引来了这里,才让他注意到这株食尸草。周忘杨手握食尸草,用力一拽,将那人手似的古怪植物连根拔起。
什么都没有!
想要一看究竟,必须掘开土层。
周忘杨走回石亭,另外三人都等着他开口,他坐下,道:“一切等到天亮再说。”
石松心急,原想插话,却被冰龙拦了下来,听他先道:“小四说要等到天亮,自然有他的道理,石兄弟不必操之过急。”
方才周忘杨跑出石亭后,冰龙也已注意到了那株古怪植物。多年累积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那株食尸草下所埋的尸体八九不离十就是那石氏夫妇的。
春寒料峭,坐在户外十分寒冷。周忘杨不动声色,闭目凝思,他不愿现在就去掘土寻尸,一是碍于黑夜难以作业,二是担心石松发现亲人被弃荒野,精神崩溃。
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周忘杨立即捂住胸口,呻吟了一声。
“先生怎么了?哪里不适?”惠若林见状忙问。
周忘杨抬起头,片刻之间,一张脸竟已苍白得不像话,在这寒春深夜竟还满头是汗。
“我没事……”
仅是一句话,却连语音也变得颤抖。
冰龙也觉事态不对,走来执起周忘杨的手,在灯笼下一看,惊道:“小四,你的手心有黑斑,这是……”
“大哥不要说!”周忘杨急道,“你也知道,我师妹最擅长的就是调制这些玩意儿,我自己可以摆平。”
完全没听懂面前两人打得哑谜,惠若林去看周忘杨的手,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果真聚集了一块块黑斑,他急问:“龙捕头,为什么周先生的手会这样?”
“小四不让说,我也没法子。”冰龙摇头,又对惠若林道:“惠兄弟还不知周郎师门之事吧。他上有两个师兄,大师兄得师父平阳子的棋艺真传,战遍神洲,堪称国手,二师兄学得是书画技艺,书法、绘画同样是天下难觅敌手。你知道小四的强项是什么吗?”
惠若林还掂记着周忘杨的手,随口答了句:“不就是推理之术吗?”
“异与常人的推理头脑倒是小四与生俱来的。他师父传授给他的,却是琴艺。”冰龙笑道,“三个男徒包揽了琴棋书画四门技艺,平阳子的两个女徒倒也不甘示弱。三妹裘茵可谓女中华佗,她走过之处就如观音垂柳,逢病必愈。”
另一边,石松也听出了兴趣,说:“想不到周先生的几个师兄妹竟这般有本事,那他的五妹呢?她学的是什么?”
这时,周忘杨终于明白为何冰龙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提及自己的师门。无奈自己大意,他只得听对方道出:“小四的师妹余飞鸢,最得意的本事就是用毒!”
“你中毒了?”冰龙话音一落,惠若林立刻醒悟过来,问周忘杨。
“掌心现黑斑,这应是毒中下品‘黑寡妇’,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忘杨紧攥双拳,硬把黑斑逼了回去,他将计就计,又对惠若林说:“明天回何府后,你去把我中毒的消息放出去,让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as
听了他的话,惠若林心有不安,问道:“那你怎么办,那毒会不会危及性命?”
“我会飞鸽传书给我师妹,在她没寄来解药前,我死不了,会帮你找到何喜儿的。”
“但苏州离洛阳这么远,万一信鸽送不到,你不就有性命之忧?”惠若林越说越着急起来。
冰龙宽慰他道:“惠兄弟还不了解小四的为人,他不愿速速解毒,也是为了引蛇出洞。如真的等不到五妹寄来解药,必要之时,我会再请江湖上的用毒高手替他解毒。”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石松血气方刚,一拍石桌,喊道:“一定又是何府里有人在搞鬼!”
“比起搞鬼,那犯人更爱搞人。”周忘杨笑了一笑,向惠若林道:“‘黑寡妇’每到夜晚发作最猛,我四肢酸麻,不便赶路。天亮前,你回城一次,带几把铲子过来。”
“让惠兄弟守着你吧,我和石松去拿即可。”
冰龙解下披风,披到周忘杨身上。等到四更天时,他就带着石松,遵照周忘杨的话回城里拿铲子。
天蒙蒙亮,偶闻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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