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总算是停了。

耸着肩膀抵御寒风，雅克一点愉悦的心情都没有。

只要是一个头脑正常的智慧生物，不管他是精灵还是人类，钻进了雾墟山脉的深处都不会感到愉快的。也只有茉伊拉这种人，还能在一边哼着小曲。

此刻两人立足之处，乃是雾墟山脉一座山峰的最高点。俯视着宽广无垠的冰雪世界，脚下连绵的大地如此壮观。山峦在自由的起伏间投下庞大的阴影，寒风尖啸着穿梭往来，带起细碎的冰沫。

“看这山，看这雪，要是能当饭吃多好！”雅克喃喃自语。入山快一个月了，马肉已吃得差不多了，这冰天雪地的，到哪里找吃的去？

他实在不知道这小魔女在找些什么。这些天来，他们已翻过十几座山峰，并在几个峰顶进行了搜索。

“没错，就是这里！”茉伊拉一指脚下，“开挖！”

雅克无力地苦笑，这些天来，“没错，就是这里”这句话他至少已经听过五次，每次都是徒劳无获。偏偏又被对方下了毒，不出苦力还不行。

“快！”

出乎预料，这一次还真挖出东西了：在距离冰面大约五米深的地下，他挖出到了巨大的青石。

茉伊拉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揪住雅克：“下去！”

“怎么下去？”雅克莫明所以。

“你拥有魔戒‘狩望’，居然不知道怎么下去？！”茉伊拉指着雅克指上的灰色戒指，一脸的难以置信。

“狩望？什么狩望？”雅克看了看自己左手手指上的灰色戒指，深感莫名其妙。他失去了记忆，自然也就不记得这枚戒指的来历了。

茉伊拉作捶胸顿足状：“伟大的光明神啊！你不知道它的功能？你根本不认得‘狩望’？没天理啊，‘狩望’居然挑了你这种笨蛋当主人！”

“你一定是认错了！”雅克缩了缩脖子，没好气地道。

茉伊拉盯了他半天，终于相信他没有说谎：“这么说来，你多半还不会土遁术？”

“不会！”雅克断然道。土遁术？开什么玩笑，这种破法术顶多只能用来偷窥女人洗澡！真要在打斗中使用，敌人随便一个震地术或者一记斗气蓄力攻击，就能把你给活埋了，学这废物魔法干什么？

茉伊拉不满地哼哼两声，掏出了一本薄薄的法术书，扔给雅克：“幸好本殿下细心，早早就从伊芙那骗了来……学！现在就给我学！”

不论如何，小魔女的命令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他咬牙切齿地翻开了法术书。

尽管雅克早就不记得自己的精灵身份，尽管成为人类后魔力水准大大下跌，但天赋的魔法学习能力倒是没丢。很快，他就掌握了这个魔法。

叽里咕噜地念出一串咒语，闭上眼睛轻轻一顿足，雅克只觉身子下沉，脑袋一晕，体内魔力几乎已经消耗一空。

陡然间，足下一震，似乎已是脚踏实地。雅克睁开眼睛一看，眼前一片漆黑，两人已经来到了地下世界。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哈哈哈！”牢牢抓住雅克手臂防他逃跑的小魔女欢呼道。

随着火把燃起，雅克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长长的隧道当中，脚下是青石铺成的地板，墙壁也由大块大块的青石砌成。

深沉的黑暗中，到处弥漫着阴森森的死亡气息。奇怪的是，这里的空气并不是太浑浊，雅克怀里的“清叶珠”根本不用掏出来。

茉伊拉燃起一个火把，但这也只能让很小一片空间中的黑暗退缩。隧道足够五六人并排行走，高度大约有三米，而长度则无从知晓，三四米外的事物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这里……简直就像墓穴。”雅克打量着四周，打了个冷战。

“如果能够葬身于此，那是你的荣幸。”茉伊拉将雅克推到前面，小心翼翼地向前方的黑暗摸去。

“伟大的光明神啊，你这是谋杀！我又不是盗贼，陷阱那一套我根本不懂！不论是魔法陷阱还是物理陷阱都一样！”雅克怒吼。

“没关系，偷鸡摸狗而已。我掩护你！”茉伊拉正色道，同时坚定无比地藏到了雅克身后。

“你也知道这是偷鸡摸狗？！”雅克一边战战兢兢地摸索前行，一边咬牙切齿。

在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轻微声响。前方的黑暗刚刚被火光融化，身后的暗影便见缝插针地紧逼上来。

走不多远，脚下出现了石质的台阶，一路向下延伸，仿佛直通往地心一般。两边的墙壁上则出现了不少魔法火炬，只是火炬中的魔晶早已耗尽魔力，化为粉末。

再走一段，台阶终于不再向下延伸，前方是一条笔直的隧道，穹窿也似乎渐渐变高。隧道的尽头，是一个高达五米、宽约三米的巨大石门。仔细观察，这石门显然是用一块巨石制成的，将这条隧道封得严严实实。

雅克自问胆子不小，此时还是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心直升上来，生生凝到了脑袋中。隔着如此厚重的石门，他还是隐隐感应到门后的丝丝阴森气息。

“推开它！用点力就行，这里没什么陷阱。”茉伊拉左手推了把雅克，右手则攥紧了长柄战锤。她躲在雅克身后，连露出半个身子都不肯。

没陷阱？！你怎么知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有陷阱！雅克暗地咒骂。他想了想，将手里的长剑狠狠掷向石门。

“当”的一声脆响，长剑给弹了回来，在地上鸣动不已，激起不少灰尘。巨大的石门，一点反应都没有。

“胆小鬼！上！”身后的小魔女毫不怜悯地狠狠一推，雅克惨呼着踉踉跄跄地扑向石门。这种时候骂什么都没用了，他只能就势撞向大门。

“啊——”惨绝人寰的叫声在隧道中响起，回声的作用使雅克的哀嚎更显凄惨。

他刚一碰到石门，石门便迸出一道银色光华，“喀嚓”一声缠上了他的身体。可怜的雅克给弹到了两米开外，倒在地上不住打滚，身上尤自不时冒出一个个电火花。

不住跳动的火把光芒中，原本光滑一片的巨大石门骤生异变：银色的魔法符纹一一亮起，在门上勾勒出一串串不明字符和精美的图画，丝带般柔软的金色光华在虚空中交织缠绕，仿如梦幻。

茉伊拉盯着这些字符，念了一句咒语，石门便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真是比刚出生的地精还脓包！这么点电都受不了。”茉伊拉嗤笑着跨过石门。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法，一个又一个的魔法火炬接连在黑暗中燃起。

雅克足足在地上滚了四五分钟，口中兀自惨叫不断。

在石门后边鼓捣了一会的茉伊拉终于回来了，她笑眯眯地蹲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雅克。

雅克哪里管她，他也懒得打滚，就是躺在地上不住惨叫，不住哀号，不住呻吟。

“如此拙劣的表演，我居然能够忍受这么长时间，本殿下果然越来越有强者风范了。”茉伊拉静静地看了一会，不动声色地掏出了什么，往雅克下身就是一探。

“呜！”雅克的声音登时哑了下来。本已软瘫的瘦小身体猛地一弹，仿佛跳虾一般蹦了起来。

这魔女，这魔女居然对他的命根子下了毒手！雅克只觉得自己的命根子一阵剧痛，那小魔女手中拿的，赫然是一根乌黑发亮、足有三寸长的钢针！

“哼哼，装什么装呢？这里已经闲置了那么多年，门上残留的魔法能量也就是让你麻痹一下而已，还好意思叫得这么惨、躺得这么久？”茉伊拉轻轻弹了弹手中的钢针，笑不露齿，“想在本殿下面前偷懒？你的智力还不够！”

连命根都快保不住了，不能不低头啊！雅克恨恨地抄起长剑，一步一挪地进了大门。

“这，这不可能……”抬眼看去，雅克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里真的是地下世界吗？石门之内，宏伟的大厅至少有十几个“波峰”酒馆那么大，穹顶高达二十几米，上百根直径两米多的圆柱傲然挺立在他们前面。尽管落满了灰尘，柱子上的精致浮雕仍是清晰可辨，有飞舞的天使，有狰狞的恶龙，有优雅的精灵，也有人类的龙骑士……几乎是大陆各种族、生物的大荟萃。

这怎么可能呢？这座雪山虽然不小，但也绝不可能在山腹中挖出如此庞大的空间。

“什么不可能？空间扩展魔法罢了，亏你还是学魔法的。从现在开始，小心魔法陷阱！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蠢货。”茉伊拉不耐烦地说。

哪里还用她提醒？雅克当然知道这里有无数的魔法陷阱！即使是他这样魔力低微的人也可以清楚地感应到，四周的墙壁以及柱子内隐藏着许多保持良好状态的魔力管线，一丝丝的微弱魔力正沿着这些管线不间断地流向地下世界的不明角落。

更令他惊讶的是如此规模的空间扩展魔法。精通空间魔法的大师，在当今大陆上极为罕见。而以这里的建筑规模来看，没有上百名空间魔法大师，根本不可能造就如此宏伟的奇观。

这分明是古代魔法文明的伟大遗迹！

置身于这个凝聚魔法文明顶峰成就的遗迹，本该感到荣幸，但雅克只觉得如坠冰窖。光在旁边的台阶上，他就看出了两个魔法陷阱，一个是自己熟悉的土系流沙陷阱，另一个是教科书上常见的老式爆炎陷阱。

在这广阔的地下遗迹中，究竟还有多少致命的陷阱？也许其中一些已因年代久远、失去魔力而失效，但总还有些能发挥作用。只要中了一个高级魔法陷阱，小命铁定就没了。

是被阴险毒辣的小魔女折磨至死呢，还是被千奇百怪的陷阱以不明方式终结？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雅克目光呆滞，他倒是一点都没想到横剑自刎——这种蠢事从来不会列入他的选项。

幸好，茉伊拉似乎并不急于行动，她正在观察一面墙壁。

雅克小心地凑过去，石壁上竟然刻着一幅地图，上边所画的道路复杂得宛如蜘蛛网一般。雕刻的痕迹很深，只有很小一部分被腐蚀模糊了。在地图旁边，还是几行不明文字的铭文。

“这上面写的什么？”雅克还记得精灵语、精灵文字，但眼前的铭文，似乎比精灵的文字更加古老。

茉伊拉看了他一眼：“‘那条答应带我去寻找真理的路，最后却将我引向谬误’。这是五千多年前，古代魔法帝国最后一任国王最喜欢的谮言。这位国王陛下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也是伟大的哲学家，也许还能算是伟大的英雄，只可惜……他不是合格的政治家，更不是合格的战略家。”

雅克对哲学向来缺乏兴趣。“有了这地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吧？”

茉伊拉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伟大的诸神啊，小家伙，你，你不会以为这地图真能指引我们吧？”

雅克愕然。

“难道你真的指望，盗墓贼在墓里还能轻轻松松地找到盗墓指南？你听说过哪个墓主人是这么好心的？”

雅克愣了愣，“这里是墓地？不是古代魔法文明的遗迹吗？”

茉伊拉回头看着墙壁上的字符，眼中有种狂热的光芒：“这既是墓地，又是遗存。这里，就是冥修教派曾经的圣地！”

“冥修教派？死灵教派！”雅克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呆在魔法师的墓地里更恐怖的，那肯定就是无意中钻进了死灵法师的领地。

这冥修教派，雅克早就听说过。据说这个死灵教派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代魔法帝国末期，其信徒相信灵魂不灭，并且认为灵魂能够轮回，只要掌握冥修秘法即可近乎永生，根本无须信仰诸神。也正因如此，不论是精灵一族的辉煌教会，还是人类世界最强盛的晨曦教会，都必欲除冥修教派而后快。

尽管雅克尽力控制脚下的力道，轻微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大厅里仍是如此刺耳。他随着茉伊拉走到大厅中间，那里有一个直径大约十几米的椭圆形大洞。他探身一看，根本看不出这大洞到底有多深。

“这，就是冥修教派最神秘的‘轮回之眼’。”茉伊拉右手抚胸，在大洞边恭敬地行了个鞠躬礼，随即将火把扔下了去。

随着那一团火光的迅速下坠，雅克骇然看到，这深不可测的大洞四壁上探出了不少人形物体，也不知是雕塑还是干尸，全部都凝固成挣扎着往上爬的形象，说不出的诡异。

“一些蒙昧的民众曾经以为，这种深坑通往地狱。实际上，对于冥修教派，这通往轮回！”

“轮回？”

“世人认为冥修教派邪恶，一大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相信‘轮回’。诸神教导我们，只要信仰真神，在死后就能回到神的身边，共享神之荣光。而冥修教派宣扬，人无需信仰诸神，只要自己足够强大，自己就可以封神而永恒存在。如果你觉得封神太过艰难，还有另一条路：当你掌握‘钥匙’之后，即使生命终结也不会灵魂消散，你将进入轮回开始另一段生命，这也就近乎永生了。”

“很有吸引力啊……问题是，有人实现过吗？”

茉伊拉深深地望着脚下的深渊：“有，当然有！我就亲眼见过……不然，你以为我有闲心来这里？”

雅克一脸的怀疑：“不会吧，你这小丫头才几岁呀，现在就开始担心死亡……嗷！”

茉伊拉收回手中的黑针。“既然时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那么它的流逝就是生命的必然。这种消亡如此毅然决然，时间留给吾等的就只剩下‘面对’这一宿命。区别仅仅是：或者坦然，或者惶惶然；或者等死，或者杀出血路。”

她环顾四周，眼中的狂热更为明显：“这里，曾经是冥修教派的五大圣地之一。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辈俗世生灵摆脱诸神、藐视诸神的公证人。它们见证了诸多大师自生命绝处杀出血路的辉煌，也见证了古代魔法帝国的最后荣光……真想不到啊，有朝一日，我还能回到这里。”

“你……你到过这里？啊，我没问，我什么也没问！”雅克打了个哆嗦。

茉伊拉嫣然一笑：“哈哈，怕本殿下灭口？你不用太担心，只要你打起精神来，我保证你能活着回去，而且大有收获。”

“哦。”雅克一点都不相信。

“你的‘狩望’戒指，正是冥修教派的圣物之一，也算得上是进出圣地的钥匙之一。没有它，我倒也能出入，但……你总不能指望本殿下一路挖出去吧？所以，既然这瞎眼戒指已认你为主，你只需乖乖出力，本殿下自会留你小命。”

这貌不惊人的戒指，原来还有这等来历。雅克一直悬在空中的心终于稍微降低了高度，讪笑道：“我还以为你想带活干粮。”

“……确实是得省着点吃了。”茉伊拉再次检视行囊，里边的食物并不比她上次清点时多上一丁半点。

“反正你已经找到了正确的地点，不如我们先回去补充给养，准备充分再回来？”雅克小心翼翼地建议。

“回去？你以为我们还能原路返回啊？石门打开的同时，入口处就已经被封死了。在这里边就别指望你的土遁了，到处都是封闭魔法。以你的水准，给你个时空门卷轴都没用。必须找到正确的出口，我们才能出去。”

雅克刚刚点燃的希望，立刻又黯淡了下去。“这么大的圣地，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层……”

“总共五层，出口在第三层。嘿嘿，本殿下知道路。多年以前，我的老师，曾经带我来游览过一回。”

“……”雅克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知道得越少，越有可能活下来，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略事休整后，两人小心地走向通往下一层的楼梯。

精灵对魔法陷阱的敏锐感应，依然留存在雅克身上。前两个陷阱在雅克发现之后，茉伊拉拎着他轻轻松松就越了过去。

然而，第三个陷阱就不行了，那是一个布置巧妙的火焰陷阱。雅克阻止了试图腾空而过的茉伊拉——那样两人都会给烤熟的，有斗气护身也没用。

茉伊拉皱了皱眉，缓缓地伸出了右手。一道仿佛有生命的暗金色光华掠过陷阱，随即便听到“嗤”的一声轻响，陷阱里的魔法波动骤然消失。

这么复杂的魔法阵，居然就这么被抹杀了？雅克一时难以接受，他甚至分不清这小魔女用的究竟是武者的斗气还是牧师的手段。

管他呢，能保命就好。雅克摇摇头，晃飞了转职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继续沿着阶梯向下走去。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地下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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