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阅读_柯云路作品精选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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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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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远处的山。

我爱你,亲爱的湖。

——他伸手遥遥抚摸着远处的山、湖。

我爱生活。

我爱事业。

我爱生命。

我爱艺术。

我爱青春。

我爱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伸手向天空,停顿瞬间,又俯身拥抱大地,脸埋在了草中。

他冲动了。

他感动了。

他疲倦了。

他平静了。

他慢慢站起来,赤脚踏着热的草,凉的草,走着。拾起自己的衣服、书包,来到石桌前,准备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今天不需要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了。

他突然怔愣着两眼惊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凳,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没错,昨天自己把它搬到石桌东面,现在它又回到了石桌西面。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这块宝地已经有了主人。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入侵者。

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

3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来了。

还没到那块草坪,他就感到一种紧张。

他耕耘过的那段路面越来越近了。

他拨开茂密拦挡的树枝,蹚开着丛树、荆棘,低着头在这条神秘的小路上钻着、走着。

再一转弯,就该到了。

是什么样的脚印呢?

悬念。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悬念——接连不断的悬念?

因为有追求;因为追求中有未知。

他现在追求什么?

悬念结束了。

拨开遮拦的枝叶,问号便成了句号。

眼前,松细平整的路面上,印着四个清晰的脚印。两个进草坪的,两个出草坪的。一个人的。

女式凉鞋的脚印。

他端详着这脚印,不禁轻松地、得意地笑了。

智慧的胜利。

从这脚印中还能看到什么?

脚的长度乘七等于身高?

根据脚印的深浅、形状、面积,用和自己脚印对比的方法,再参照一系列公式,去算出她(这次可以确定不移地使用“她”字了)的体重?

不,他不想搞这种繁琐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智慧。

这样做让他厌恶。

破坏他美好的情感。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印象中已经立着一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他相信她是位年轻姑娘)。

他不需要再去改变这个形象。

如他所料。

草坪中,石凳又一次被搬回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显得比上一次更强硬。

“真不像话,不许你再瞎搬。”——这就是他在这宣言中看到的。

她每天留下她清晨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傍晚的宣言。

她每天留下她西方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东方的宣言。

真有意思。

他照例打一遍太极拳。蓝天,太阳,山湖,大地,古庙残垣,槐树丛竹,在周围缓缓移动旋转着。自己才三十多岁,却喜欢打太极拳——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这是什么个性呢?

是老化,是沉稳,是豁达大度,是安详超然?

今天为什么自省起这个问题来了?

今天为什么有一种希望生命显得年轻的愿望呢?

她,“西方”,多大了?

她肯定很年轻。

瞧她那一次次倔强的“宣言”。

他照例又把石凳搬到东面。

他坐东朝西——照例。

哈哈。他看着对面石凳在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方形印迹,想像着她此时面对面坐在对面的样子——她的冷冷的样子,她的傲然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黎明与黄昏(5)

今天,自己还留下一个石凳在东的“宣言”就算了?

她搬到西,他搬到东,搬来搬去,有何新意?

他应该有点新招。

他一边写作——他在写一篇《东西方宗教史对比》的论文——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他的新招带有幽默和恶作剧的色调。

再绝不过了。

他把沉重的长条石桌——这回不是石凳了——搬着旋转了九十度。南北方向变成了东西方向。

石凳则相应跟着放到了石桌的南面。

好了,不用东西之争了。

这个格局是定了。

她不可能再把桌子挪转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就是他对对方的嘲弄、“欺负”。

他骄傲地、胜利地坐南朝北地坐下了。两手很舒服地放在石桌上,他扭头望了望西边竹丛后面下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自己可以很适宜地利用左边来的光线。

这与迎面利用光线一样有效。

但突然他又怔愣住了:这会不会演变成南北之争呢?

她同样为着从左方利用光明,明天清晨,她可以把石凳搬到石桌北面去嘛。

他坐南朝北,她是坐北朝南。

坐北朝南不是“上席”吗?

不管她。

反正,他挪动了石桌,她不能再挪回去。即便形成南北之争,也是在他造成的新的大格局中进行。

这便是他的一点胜利。

他提着书包要走了,又站住,看了看自己扭转的乾坤。

嗯?

就这样一直进行改变格局的斗争?

这是什么斗争?

这里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他突然悟到。

这种相互改变格局的较量,恰恰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政治、经济、军事、思想、外交较量的本质。

不管有多少表面的言辞、宣传、舆论、佯装举动,一切较量的目的都是在争夺对格局的决定权。

而较量中的每一步策略手段的意图,也在对格局的某种改变中显露出来。

人和自然的较量更是这样。

江河泛滥,横冲直撞,任意制造着格局。

人类筑堤、筑坝、围截、堵住,又改变了格局。

江河又冲决堤坝,横溢漫流,制造出新的格局。

人类聪明了,一边筑坝拦堵,一边凿山疏导,又改变出新的格局。

不是这样吗?

人类和自然的相互斗争,都是一次又一次向对方发布着这无言而有形的(因而也是更鲜明有力的)宣言。

他拔脚要走了,突然又想起什么。

他在竹丛旁掐下一朵红色的小花,放在石桌上,又用一块小石子压上。

哼,这花就表明她。表明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女性。

用小石子压上,既为防风刮掉小花,也表明:男人的力量是压倒你的。

自己能挪动这样沉重的石桌,无疑向她宣布了自己的性别。

他看着这又一杰作,颇觉得意。

他又想像着她的反应。

一瞬间,他涌上一丝遗憾:

他今天的宣言,不光是改变了物境格局。

而且还采用了鲜花与石子这两件实物。

这不是原始思维中的类化物象吗?

原始人类的原始思维,依靠他们在共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类化意象从外界摄取信息,在大脑中储存信息,在生活中交换信息。而交换信息必须转化为类化物象,在没有语言之前,类化物象主要靠打手势、舞蹈等形体运动,声音模拟,图画文字,还有,最初级的,直接采用实物。

用箭头表示交战;用石斧表示砍伐;用飞鸟表示上天的本领。

他和她的“交战”宣言,今天发展到原始思维中运用实物做类化物象的这个阶段了。

一步步下去,会演变到语言文字的产生?

他和她在演绎人类的思维史?

1

好家伙。他一踏进草坪,就惊愕了。

不是搬动石凳的南北之争。

而是石桌又转回了原位。

她有这么大劲儿?

一瞬间,他对她是否女性都有些怀疑了。

这石桌,要不是自己会些武功,也很难挪动它。

他怀着狐疑的、紧张的心情慢慢走近石桌,似乎那儿盘着蟒蛇。

一点没错。石桌又挪回原位,石凳重新回到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才可谓坚决而强硬。

可他目光一亮,盯着,又惊愕,又兴奋。

石桌上摆置着一组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节二十厘米长的小竹片,横放在一块砖头碎碴做的支点上,像个小小的儿童运动场的压压板,西边一头长,东边一头短。长的那一头上,放着自己留下的那朵野花(已经蔫萎)。短的那头,放着昨天压在花上的那块小石子。石子显然比野花重得多,但压压板两头的长短比一定更悬殊,所以,野花倒把石子翘到了“天上”。

黎明与黄昏(6)

他打量着,琢磨着,感到一种儿童做智力游戏似的热情冲动。

明白了。

第一,这是一个杠杆。说明:她是用杠杆的原理把石桌挪回原位的。

第二,这说明(也是一个宣言):依靠使用杠杆的智慧,野花重于石头,女人的力量可以赛过男人。

人的力量是在大脑,不在体力。

就是这含义。

他转头四处一看,在古庙的残垣上堂而皇之地斜倚着一根很粗的、歪扭的旧木头。

那想必就是杠杆了。

他没有再发明新招数。

照例把石凳搬到东面,坐东朝西写作。

写完后,临离去前,他又把石凳搬回西面。

这倒不是认输(也许也有些这成分)。

这是拿出男人的风度。

玩笑开过了,要表现男子汉的涵养大度。

依然是较量,更高一格的较量。

他用砖头碎碴在石桌上,在那个压压板旁边画了一个图:

东边一个圆——早晨的太阳;西边一个圆——傍晚的太阳;中间一个长方形——石桌;长方形西边一个小方形——石凳;长方形东边一个虚线画的小方形——那是石凳的影子,是石凳暂时停留过的迹象。

他直起身看着图,满意地拍拍手。

这比用实物做类化物象又发展了一步了。

用图画了。

这表示太阳的圆,难道不会逐步演化成象形字“日”吗?

表达的内容及需要同表达手段的矛盾冲突,看来势必要使人类走向有文字史。

他却宁肯与她之间晚出现语言文字。

运用原始思维时期的表达手段,岂不更富有情趣和神秘、朦胧的象征意味?

更有艺术情味。

艺术的最深真谛不就是挖掘和再现人及人类的童年?

他没有碰动那个野花把石子翘到天上的微型压压板。

2

现在每天的悬念是:她今天的新宣言是什么呢?

这个悬念从早晨起就吸引着他。

他难道不会早晨去一趟草坪,碰碰她吗?

不,他绝不那样做。

那样,一切动人的情味和魅力都没了。

生活要有点神秘,要有点朦胧,要有点未知。

一目了然,还有什么意思呢?

倘若一个人把自己今后一生命运的全部发展情况、细节,都精确入微地预先看清楚了,一切都是明确无疑的了,那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活的哲学正是艺术的哲学。

艺术的哲学正是生活的哲学。

他看到她在草坪中留下的宣言了。

他站着,一瞬间涌上一阵感动。

那个象征杠杆和天平的微型压压板还在,但下面的支点做了移动。现在,野花和小石子,东西两方处在平衡中、水平中。

自己画的那幅图也在,但有了一点改动:原来长方形(石桌)东边的虚线画的小方形(石凳的虚影)现在被描成了实线。

现在,在东方的太阳和西方的太阳照耀之间,长方形东西各有一个小方形。

再看看石桌,原来的石凳被放到了东面——给他坐了,石桌西面,又增加了一个小石凳——那是一块又从古庙遗址搬来的方形石头,带着还没擦净的泥土。

他看着,心中溢满一种潮湿的情感。

眼睛居然有些潮湿了。

还是女人的心地善良。

她们高傲,她们不甘示弱,她们向男性挑战、较量,但她们实际上要求的是和男性的平等。

她们不希望凌驾于男人之上。

她们在获得平等的尊重后——即使还并不是真正的、出自内心的尊重——她们表现出的更多的则是温柔和对对方的关心。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爱她。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他越来越真切地在了解着她,在走近着她。

五点,六点,七点。草坪上的亮度一点一点降低了。太阳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天空不耀眼了,蒙上一层薄纱了,却依然柔和地明亮着。晚霞描绘着万里图画。竹丛,槐树,假山,古庙残垣,更浓重、更有分量地环围着。各成一幅画屏。

真幽静,真安谧。

远处,湖面上荡漾着透明的雾一样的气息。

天边的山正抒着黛色的情。

一片黄昏的和谐。

他又想起着她。

她每天清晨来,这里是一幅什么色调的图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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