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文革’后期。我还小,不懂得当兵和插队有何区别。只知道胡同里大哥哥、大姐姐或小叔叔们、小姑姑们一走,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三叔兴高彩烈地跟他的中学同学们凑着热闹参军时,我还因为舍不得他走而哭过鼻子。同样恋恋不舍的还有爷爷。因为他走了,家里除了爷爷就再也没有高大的男人了。在三叔临走的前一天,爷爷非要带着我和他去前门的一个大照相馆合影留念。我知道三叔照完相就会没有了,所以死活不愿意去。三叔把他最喜欢的三个崭新的玻璃弹球,一个个从床底下的老鼠洞里掏了出来。第一个是馋人的红心球,接着是向日葵花那种迷人的黄心球,最后一个是无物可比的纯黑心的球。它们比妈妈和奶奶买的动物饼干可馋人多了,心里恨不能让自己身上一下子又长出一只胳膊来――同时还要长出两只手才解气。可我只看了它们三个一眼,就把头扭过去了。一手躲在身后,一手用力在兜底没开线的一角摩擦着自己那颗蓝色的玻璃珠,当晶莹剔透的它从他的鼻尖滚到眉间时,我搂着他的脖子哭了:‘我全不要!我就喜欢天蓝色儿的。怎么着吧?它丢了,天上还有晴天的大球;你走了,爷爷说他的眼眶子就没了;奶奶说他的眼珠子就没了!我能当他们的眼睛吗?’三叔最喜欢红色。可当他拿起那颗红球逗我笑时,让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破玩意儿呀!教大字的老师判作业,描不好的红模字上,画的全是它的心儿――小红叉子,大红叉子!不要!’
“可当他们全跟我一起哭了以后,我还是哭丧着脸跟他们去了。兜里多了三颗三色新球的喜悦,也没能变成我在镜头里的一丝笑肉;倒增添了不少怕丢的烦恼。犹如许多个精致的玻璃小风车抱在一起打滚的――被从小到大再到小地精密贴粘在一起凝结而成的――玻璃球心,纯粹是看得见摸不着、不用浇水和晒太阳、开不败的彩色三棱花!我喜欢它们的晶莹剔透,可它们没有高大的鼻梁和会笑的眼睛。后来我才看清楚,三叔给我的弹球跟我那颗蓝的不一样:它们的花心里都只有三片叶子。我胡搅蛮缠地骂它们是叉子,实在是冤枉了三叔。不知道他那时没有反驳我,是不是就已经开始有点走神了――魂不守舍?!
“那张照片里的我,照得别提有多寒碜了:中间是爷爷自豪的笑脸,犹如一座沐浴着阳光的葱郁山峰;他左边是咧着大嘴傻笑的三叔那纯真而又灿烂的绿色小山岗;我在爷爷的右臂弯里耷拉着哭丧脸,下撇着给人难堪的嘴唇,眼里残存着泪泽,就像道光秃秃的乱石坡――说白了就像一座悲哀的坟。后来快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问爷爷:我闹不明白,摄影师怎么就不能抢一个我被胳肢胳肢窝时被迫挤出的假笑镜头呢?爷爷说:那招儿不是没用,可排队照像的人多,又怕把我弄疼了,就只能听任我晴天下雨了。
“最可气的还不光是像没照好。回来的路上,本来就有点开线的衣兜居然劲不住四颗弹球的碰撞,竟然把我最喜欢的蓝色球给挤压出了漏洞。回到家里,一掏兜,整个的世界全改变了颜色!昏天黑地里,我在地上就哭成了‘驴打滚’――从屋里哭到屋外,从院子里哭到胡同里,又从胡同哭到大街上。非要去找回那颗藏着蓝色花心的玻璃球。直到路灯都亮了,遇见了从外面玩完‘抓瓷儿’比赛[马赛克赌博],凯旋而归的九哥,才算把我哄笑了。比我大几岁的他抱着我说:‘你丢的蓝东西被我捡到了,可它变成方的了,你信不信?’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比五分钱‘钢蹦儿’要大一些的正方形瓷片,底下是粗糙的白色瓷托,上面是光润柔滑的天蓝色釉面;半透明的蓝釉沿着被它包裹的四边,向中间缓缓隆起四个等边三角形的斜坡,坡面交接处的棱子和顶端会合处一样,非常光润圆滑。现在想起来,那简直就像一个谦恭的蓝色金字塔模型。
“我捧着、看着、摸着这个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儿,唏嘘着问他:那,玻璃球里的蓝花心跑哪去了?他笑着说:‘跟你的眼泪染暗了衣服一样――化了呀!用它染玻璃球花心儿外面的透明玻璃了!这一变可不得了,它成了瓷片儿里的老大!只要咱手心儿里一亮出它来,爱谁谁,什么八角、六棱、蓝点儿、粉点儿、豆腐花儿、红黑黄绿粉紫白的瓷片儿,全给我交枪挨杀,我就能先下手为强了!看着啊’――他说着话,把一只手伸进了裤兜里,张开手挡着兜口,抖动起来。只听见哗啦哗啦的瓷片相互撞击声从里面不断传来。让站在旁边的三叔听得直心疼地喊叫:九儿,碰坏了瓷儿和角就没人要了!可九哥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我有这一个蓝色儿的皇帝,就能再赢它几兜子回来。’说完,他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小方瓷片,捧在手上对我说:‘来。咱们玩一回假赢的啊!’然后就拨弄着我脑袋瓜子,把我在原地转了两圈,就开始教我玩,道:‘你合上手,转身、回头,然后再猛一转回身来,把手一张开,亮出你的王牌,我手里的这一捧,就全归你管了。’说着话,他把手里的瓷片慢慢倾倒在我的两只手里。可我看着手里的瓷片,觉得比在他手里时少了几种颜色――海蓝、深蓝、深红、浓绿;白色的多了不少,可再多,那小瓷片的山堆也变小了。当我问他:白色的为什么多了?蓝色的跑哪里去了?他就摸摸我的头,哈哈笑着说:‘没把你小子转晕乎呀?白的忒多了,不值钱啊!俩贼眼珠子!我这不是怕你手小拿不下吗?来。你手里的全归你了。装兜里边,只剩下那一个蓝敌啊!’三叔在一旁提醒我:千万别放那个漏兜里啊!
“这时,只见九哥从上衣兜里掏出了我看见过的那几种颜色的瓷片,将它们轻轻放在我手里的‘蓝敌’旁,说:‘现在是你大,该由你来先抓;可是你手小,瓷片儿又多,外加您不会来,所以我要先教给你。’说完,他把我手里的瓷片全拿到他的右手上,在细长的中指和无名指并拢起来的航母甲板上,‘蓝敌’被排在最前面,后面平躺着五个不同色彩的小精灵,他喊了一声‘看好阿’,就哈腰下蹲,将右手掌几乎贴在了地面上;忽然,他喊了一声‘走着’!便一抖手尖,身体随着抬高,把瓷片在空中抛成了一条没有环扣连接似的直线形链条,每一个瓷片都在灯光照耀下显出了相互之间的间隔空档。随着一声声轻轻的撞击声,身子逐渐回蹲,手臂弯曲如宣誓状、手心向上、手指向内弯曲的右手,快速地把一个个瓷片依次抓进手心;最后,被抛得最高的那个‘蓝敌’,几乎就是在快落地前的一瞬间,被他扣拢着手指的手掌翻过来接在手腕上的。等他张开手指,只见那五个瓷片挤成了一摞,立在指窝里。‘蓝敌’在灯光下丝毫无损地泛着蓝荧荧的油光。
“三叔拍拍他的肩膀,竖起了两个大拇哥。求他以后多哄我玩。九哥一缩脖子,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说:‘知道了!就放心吧。你知道怎么着?好不容易赢的,怕碰掉瓷儿,没敢抓,要不然,那最后的一声捞入手心儿的脆响,别提多带劲了!比听别人叫你爷爷都好听!得,弟弟,您赢了――这司令和这几个大将军,从今天开始就全归你管了。’
“九哥把自己最喜欢的几个战利品送给了我。我们仨抛接着最不值钱的小白瓷片,有说有笑地回家了。第二天,他逃学了,同大人们一起把三叔偷偷地送走了。我下学回来,做完作业,就想起了找三叔。奶奶说他出去玩了。我就到院门口去等他,却看见了来找我玩的九哥。他把我带回家,哄骗我说,只要我什么时候一睁眼,发现大衣柜前面穿衣镜里的自己,又长高了我的一个大脑袋那么高,三叔就会回来陪我玩了――粘蜻蜓,粘季鸟[知了],逮蛐蛐。说完,他手里变出一根干干净净的冰棍里的竹签子,对着镜子在我脑袋上量着长短,笑着说:还不到两根呢!就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带着我去玩一种新鲜游戏――抓冰棍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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