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终于做熟了。奶奶没让我等爷爷和爸爸回来再吃，也没叫妈妈。她盛了一小碗黄灿灿的糊涂，浇上油炸葱花盐的佐料，递给我。我一看就知道是给自己盛的金灿灿、油汪汪的独食，奶奶疼我！怕我玩饿了！其实，我的肚子还没那么饿呢。中午吃的厚厚的发面饼，好像压缩饼干，现在还在肚子里跟白萝卜汤一起膨胀着呢。可没想到的是，我正要走进北屋里，坐到八仙桌边去吃，却发现没有筷子。回头就向奶奶要。奶奶却说：饿得还挺快，又疯跑去了吧？你先别吃呢，先去把它送给前院的麻奶奶。她病了。这白菜帮子和棒子面全是人家给咱的。她让奶奶帮着做一回。等你回来，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我傻眼了！想起昨夜她家那扇左眼窗里的那张白脸，就让我流口水的嘴无法合拢。我胆怯地说：奶奶，我不敢去她那屋。奶奶却说，没事的。麻奶奶屋里不就是有点味吗？她家里有你没见过的沙发椅，一点也不脏！你去看看、坐坐，舒服着呢。奶奶下午刚用针给她挑了眉心和太阳穴。她还夸你是乖孩子呢。这不是，还给了两个鸡蛋，让我给你和你弟弟蒸鸡蛋羹吃呢！我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见北屋窗台上一只碗里放着两个鸡蛋。我不是不信奶奶的话，也不是不想吃鸡蛋羹、不想去看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什么沙发椅。可我就是不敢去。我把碗递给奶奶，回头看看院里没人，拉着奶奶的头发，让她的耳朵靠近自己的嘴，把昨夜的事告诉了她。

“奶奶听完后说，她没听到我夜里叫她的声音。可她站直身后，却有点发呆地望望大眼睛窗，又望望爸妈的屋子，眼圈竟然红了。她叹了口气，还带着哭腔说，她多惨呀！一个人，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儿。病得连饭都不想吃了。奶奶是想让你去谢谢人家。哪个老人不喜欢听话的乖孩子呢？

“我接过奶奶手里的碗，抬头望着她老人家的泪眼，怯怯地问：麻奶奶会说话呀？奶奶一下子就被逗笑了。她呼噜一把我的头，说：她只跟看入眼的人说话。我问奶奶：什么叫看入眼？她说，就是看得起你，觉得你好呀！

“我端着那一小碗糊涂，硬着头皮往外走。到了院门口，我先探头出去看看胡同里有没有人，看见没有淘气地逗过麻奶奶玩的孩子，我快速地走到她的门洞前，蹲下身子，从破门板中间的三角形裂缝里，把碗贴着地面往里推送。悬垂的门帘下摆被向里推的碗掀起了一个角，我低着头把碗推进门帘以后，看见了屋里越来越多的地面，它们竟然不是和我家一样、和胡同一样的土地作的，而是比她家的山墙砖还要大、还要平整的灰砖铺成的，干净，整齐，光滑。我脸上发热、身上发麻地喊了一声：麻奶奶，我奶奶让我谢谢您来了！说完话，抽出架着――从外面看起来很脏的――门帘的手臂，蹲着身子就往回跑。我没有敢等着听她的答应声，也没敢去看她的沙发椅。直到她睡得再也不会醒了，我也没听过她说的一句话，哪怕是一声有气无力的哼哼。她的存在和消失，就像一团不下雨的愁云，看见它时，它在；再一眨眼，没了。

“没有孩子拉着她的衣襟，在她的屁股后面跟随着她，穿过大街小巷；也没有孙子孙女坐在她的小车里，为她举着冰棍尝第一口；没有人喊她奶奶或姥姥；没有人陪伴着她，睡在一个被窝；没有人为她提着脏水桶到茅房去到水，也没有人为她端着脏土盆去土站到土；没有看见过她的一个亲戚，手里拿着点心纸包，或是装着水果的红、绿、黄色的网兜，来敲她的门板，撩起她不怕吊环累断的门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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