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样的一个麻奶奶啊,是怎么变成大坏蛋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躺到三个轮子的平板车上睡觉的,还光着身子,盖着一层湿塑料布的透明被子。我当时怎么也闹不明白,胡同里的红卫兵为什么要把那吓人的平板车,非停在我们家和洋洋家门口中间不可,再往南面倒着推一个车长那么远的距离,就是她自己家的门洞外面了。难道他们知道奶奶给她扎过、挤过头上血的事?还是知道我喊过她麻奶奶,给她送过糊涂的事?还是洋洋家的人也跟麻奶奶好过,让他们发现了,人家要让我们好好看看跟她好的下场?
“车是从南边胡同推进来的。麻奶奶仰卧在车头朝北的车板上。长方形的塑料布像一块半透明的床单盖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她的脚伸向车座,没有踩着;头朝南,头顶快到车尾了。看上去,可比平常穿着衣服推车走路时高大多了;头顶上、脑门和耳朵上面、前面,已经没有长头发了,而是留着没被剃干净的坑坑洼洼的短发根;用大人们的话说,就像狗啃的一样。我们几个欢蹦乱跳的孩子,前后左右地跟着车走,一看它停到我家门口了,面对着不断围拢过来的邻居,我赶紧跑回了自家院里。一圈好几层的围观邻居,我不敢,也不愿走出院门去看。我站在院门口的里面,正对着车左边的大轱辘,能看见麻奶奶的身子很白,胸部和肚子有点高,她根本就没有穿着衣服的时候那么臃肿。奶奶站在我身后,双手用力攥了一把我的肩膀。我仰头一看,她的眼圈红了,直勾勾地看了一眼门外,低下头骂了一句‘畜驴’,就转身回屋里去了。洋洋隔着板车站在我对面,正垫着脚尖从头到脚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麻奶奶。
“除了中间隆起的肚皮下部隐约有些发黑发暗,其他的地方多是黄得发白的肉色。可仔细看,就能看到,那里面许多地方有青紫色的包块和红色的伤痕。尤其是脸上,肿起来好几个包。即便是隔着雨布也能看到那被水泡得发胖的脸,简直像站在她头顶前面仔细看着的小兵说的:这脑袋,都成大猪头了嘿。小兵说这话时,好像看够了她的头发,正伸长脖子看她塑料布底下的脸呢。由于胡同里的路面要比院子里高,我赶紧走到院门槛,踮起脚尖也去看。但只能看见她左眼,它终于睁着眼给老天爷看了。不过,那已变成了一个比眯缝着的眼缝宽些的口子。
“血,不知道是从鼻子里还是眼睛或耳朵里流出来的,混在不知道是汗还是水的东西,从塑料布下面的脸上、头发上滴到三轮车的尾部平板上,又慢慢的顺着看不清的木板缝隙里垂下来的一绺头发滴落到地上,把地上溅成了一小片湿地。一只蚂蚁经过,停了一下,绕开它陌生的血腥湖泊走了。发稍滴下来的血水越来越少,就像停水时候的水笼头终于要空了一样;可那时的水笼头的喉管里还会发出一两声咕噜咕噜的倒气声,而不管我心里呼唤多少声麻奶奶,她都没有一点点声响。一阵轻风吹来,那头上外侧的塑料布角随着风微微翘起又落下,就像快烧尽的蜡烛芯一样抖动了几下。周围的女孩子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哎哟妈爷,吓得大人孩子开始后撤,不是你拉我的手,就是她抱你的胳膊,彼此相互壮着胆子,驱赶一下惊恐和不安。车板下微摇的发稍渐渐松散开来……
“‘这麻老帮子。装的多像真的呀?隐藏的多深啊?敢跟我们六中的红卫兵玩儿空城计?等着抄家吧你――老不死的东西!’
“这是一位家住胡同北边、身材高大、皮肤白净的大哥哥在说话。他站在小兵的身后,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下面穿了一条绿色的军裤,手里攥着一条对折的红棕色的皮带。他边说边用黄色带五角星的皮带扣在麻奶奶头上面晃荡。可能他是怕她听不见自己的话或是装睡吧,还用那铜扣使劲抽打了几下她头旁边的车板。嘣、啪、咚的不同响声,伴着塑料布的抖动和铜扣砸到钉子时偶尔飞出的火星,能让人们想象得到、感受得到麻老帮子活活挨打时的真实力度!虽然那声音没有用脚使劲跺地的震人,可它比淘气孩子们的跺脚声吓人多了。皮带头抽打塑料布溅起来的水珠,让离得最近的人皱眉仰身、抬手遮挡着往后面躲闪着。后来,不知谁给这个大哥取了个外号:毛主席的红阎王。
“一只苍蝇落在我的鼻尖上,一会儿又落在我的眼皮上,很痒痒。我闭上眼举手去挠的时候,手却被抓住了。我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洋洋从三轮车尾巴低下钻了过来。他哈着腰对我小声说:去茅房吗?我一边点头,一边望着车板低下那绺被他碰得直摇晃的头发犯愣,抓住他的手小声问:她疼不疼呀?
“傻冒。洋洋低声骂了一句,拉着我走出院门,下巴贴着车帮,从我家院墙与车的夹缝里往北边挪步。我从塑料布与车板间的缝隙里,看见麻奶奶像牛奶一样白的左腿上,有好几道青紫色的血印子。头一抬起来,看见北面也有不少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我被他们临时转移的视线扫得脸直发热。一走到人群的身后,我和洋洋不约而同地使劲喘气。长长的吐了口气后,他说,他刚才也问他海哥同样的话了。海哥骂他傻冒。说人死如灯灭,醒不了了都,那儿还知道疼呀?一不怕打,二不怕烧。还能怕疼?
“我们沿着右手边那道红砖院墙往北走。那墙很高,里面生长着高大馋人的桑葚树和榆树――榆钱儿,那时也是好吃的东西啊!九哥就管它叫榆钱肉!听大人讲,墙里面是机关宿舍的大院子。墙外面对着的则是低矮的民房和院墙。这墙走到胡同北头的电线杆子,就往东面拐了一个直角弯;往东不到十米远,又往北拐一个直角弯,继续往前延伸。在它东西向的这段墙的中央偏下的墙面东侧,有一片长方形黑色凸起的宣传墙;就像学校里的黑板那么大。那墙上已经没有了一男一女的叔叔阿姨学老三篇的粉笔宣传画,整个墙面虽然有不少裂痕,但和糟得掉渣的背衬红砖墙相比,还显得比较干净整齐。
“在这个拐弯处的角落里,盖起了一个新厕所。成了胡同里唯一可以跟麻奶奶的大北房叫板的建筑。虽说那年代政治挂帅,可为了民便、民粪问题,把宣传墙都给牺牲掉了,实在是难能可贵!您想啊,近百人的一条胡同,只有一个厕所哪行?这新厕所,西边是女厕,东边是男厕。中间那段男女有别的隔断墙,把那块板报墙的西侧给盖住了一部分。它前面对着的是男厕所的后山墙,墙根低下是个长方形的水泥尿池。平常我们都爱踩在尿池沿上撒尿。一个是站在上面可以摇晃身子,好玩;一个是渴望身高快些赶上长得高的大哥哥们,长大!隔断墙西面也是个东西向的过道,只是比我们这边短多了。它是由女厕所的前脸墙与机关大院的墙相对夹成的。女厕所的门,冲南边,开在与男厕所后山墙平行的墙上。男厕的门,则开在东边的山墙上,与东边的大院墙之间有一米多宽的过道。所以,男女两人,同样憋一泡屎,如果内急的程度是一样的,出发点也是一样的,要想赶紧上厕所解放肚子,等女的蹲下了,那男的还得跑过女厕后面、男厕正面的墙根,拐入夹道,才能进门。探头一看,满座,得,您就得英国首都――‘轮蹲’的干活;如果你括约肌再没有足够收缩、包容、封堵的力量,来不及掉头跑南头的厕所去了,那你不拉尿池子里去,可能就得憋得浑身发冷地拉裤兜子里了。所以,夏天呀,这尿池子里面经常会有一两堆儿小屎橛子,还有包裹着白色粘痰似的透明橡胶套。冬天呢,池子内外还会有一堆堆纸的灰烬和烟屁股,那是大人们给故去的亲人烧的纸钱,敬的烟。有胆大的,就在厕所海墙间的空地上烧;要是引来了解放军叔叔,他们赶紧红着眼和脸,点头哈腰、立正敬礼、抱拳作揖,用提前准备好的土簸箕把黑白黄相间的纸钱和灰烬搓起来,转移到尿池外的墙角里去。
“可是,谁想得到啊,就这么个破旧脏臊的犄角旮旯,也能把整条胡同给闹翻了天!
“我和洋洋牵着手走。你捏我一下手指,我掐你一下手指,在疼痛的感觉里体会着――死!体会着它对知觉的剥削,对痛苦的优待,对睡觉的宽大,对挨打受骂的顽强抗拒!正胡说着麻奶奶光着屁股躺大街上,再也不用怕疼、怕害臊了,就听到一声咳嗽。扭脸抬头一看,迎面走来了洋洋的表叔。他带着一副白边眼睛,右手里夹着一根烟,正神情严肃地微低着头看我们。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神情。他虽然冲我们俩微微咧嘴笑着,可一想到刚才我俩说的话,就觉得那是一种让人害臊的无声批评。洋洋叫了一声大表叔,我也跟着叫。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洋洋不问自答地说,我们上厕所。他脸上的笑还在,可口气却变得严厉了,劝告我们不许瞎跑,上完茅房赶紧回家。还不许再围着放麻奶奶的车看了,因为看多了,夜里会做噩梦!
“我俩乖乖地大声答应着。心里为他没追究我俩刚才说的烂话感到高兴。等走到女厕所外面的电线杆子底下,洋洋停住了脚步。电线杆子北边和西边是块开阔的地方。北边一个大院落的南墙和南边一个小院子北房的后山墙,把这里隔出了一个大约多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场。北院的南院墙往西延伸,然后往北拐,从拐弯的墙角开始就变成了西院墙,它离海墙的距离要比南边北房的西山墙更近一些,与海墙相对而形成的夹道是笔直的;南边的西山墙有点斜,它与海墙之间形成的夹道比较隐蔽。解放军叔叔就在南边的夹道里巡逻。人家要是贴着西山墙站着,你在夹道口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洋洋拉着我往西走了两步,就把身子躲进了南院后山墙的后面,让大表叔看不见我们了。他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他大表叔,我也跟着在他身后去看。只见他站住不走了,低下头看着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呢。那里除了他自己歪斜的躺在地上的影子,没有什么东西。但是,那高大的身影好像为我们挡住了离得不远的死亡,还有死亡者堵在我们两家院门口的尴尬,让我们与悲惨的视界之间又多了一道活生生的亲人屏障。
“洋洋低声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犯发呆病了――我表婶儿老这么说他’,就拉着我往前走。进了厕所夹道,到门口一看茅房里没人,我俩就走到后面的小便池,站在池边上开闸放水。可洋洋突然说,留点尿,别全撒完了。我问他干啥用。他说找找池子里有没有蚂蚁,看看尿能不能把黑蚂蚁泡成白色儿的。表叔可能也看蚂蚁呢。他是不是也想知道,水能不能把蚂蚁泡成白色儿的?于是,我俩提着气,仔细俯瞰池底,很快就在池子拐角处略高的坡地上发现了一只。于是,那只黑色蚂蚁就在白热的激流里打着转,被冲向了低洼处的尿河里。身体两侧的爪子像狗刨式游泳一样不停地舞动着、扑腾着。解完手,我们哈腰低头地看了半天,也没见那蚂蚁变白,反而变得黝黑锃亮的。在那条细长的河面上,那只蚂蚁挣扎着,努力寻找着爪子可以使上劲的干东西,可是没有。这只蚂蚁好像会游泳。可尿不是水。它的爪子好像被身下粘稠的油粘着,使不上力气。南边是东西向尿池子边的长堤岸,北边是茅房的高墙。它不断寻找着要去的方向,可离它最近的南边狭窄池底的岸边,还有好几十个它自己身长的距离呢。它要是往女厕所方向的地漏游,那只能是死路一条,因为那里是被尿海包围的烟屁与泡糟的手纸团的孤岛;它要往东游,离东侧池底的河岸与窄堤的距离,比南北两侧要远好几十倍。
“这个尿池子就像这只蚂蚁的大宽胡同,尿液就像它们蚂蚁的筒子河。它要是有一块小木板,那会怎么样呢?我连忙左顾右盼地在身边地上寻找着扫帚苗和小纸片,一边对洋洋说了自己的想法。可他却说,蚂蚁又不是麻老帮子,它也没死,用不着。我说那就看它会不会坐船、划船。终于,我俩发现了半根用过的火柴头。把黑头用手指揉挫尖,就成了一条方愣铅笔形状的船了。我把船头朝北,慢慢地放在那只蚂蚁身边的河面上,看它会怎样爬上去。可它仿佛受到了天敌的惊吓一般,拼命地扑腾着、躲闪着。洋洋骂它,真笨。我说,咱们等着瞧它怎么办。
“我俩都蹲得腰酸腿麻了,火柴头的小船还在它身边独自荡漾。我们急得站起来直跺脚,也没用。洋洋说,太臊了。咱俩捏着鼻子‘仰光’吧――就是抬头看天,躲躲臊气。我仰起头,跟他一样转着脖子。天蓝的像没有底的海,连一朵云的浪花都没有。阳光从西边那段南北向隔断墙的墙头射进这窄小的夹道,晒得背和屁股都发烫了。池子里被午后的阳光烤得发白的尿碱,就像那条尿海的白色沙滩,可那只黑色的蚂蚁,怎么扑腾都游不到沙滩上来。好在它漂浮的地方在那隔断墙的阴影里,比我俩还要凉快。也不知是我们跺脚跺的,还是我们起身离它远了,让它有了安全感,它竟然抓到了那条船,爬了上去。洋洋和我拍着巴掌,高兴的直喊:‘毛主席万岁!蚂蚁上船啦!’可还没高兴完呢,蚂蚁好像受到了惊吓,一下子从黑而尖的船头翻转了下去。我俩俯身盯着它,只见它没有放手,聪明地潜着尿、倒着身往回爬,直到爬上后面的船身,还在爬。这一下不好,船又翻个底朝天。这时,不知道是它累了,还是船身太滑了,它终于撒手了,爪子放缓了扑腾的频率,头两侧的前爪微微动弹着,其他的爪子竟然停止了运动。
“洋洋有点失望地说:‘得,要葛儿屁着凉大海棠了!撇吧?’我有点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只还没有变白的小蚂蚁,觉得它是在休息,而不是垂死挣扎。想想堵在家门口的平板车和车上的麻奶奶,想想自己给她送的那碗糊涂,想想挥舞的皮带,我都不愿回去。我让洋洋再等一会,先帮我猜猜:麻奶奶葛儿屁之前又会如何挣扎?洋洋想都没想就说:‘麻奶奶肯定不会挣蹦的,连用手挡都不敢;你想呀,要不脸上和头上能有那么多包吗?我海哥从学校回来就跟我奶奶说,他看见麻老帮子被绳子绑起来了。你说她挨了绑还怎么挣扎呀?要是把她扔到河里,肯定还不如这只蚂蚁呢!’
“我听完洋洋的话,就觉得他猜得对。他把蚂蚁和麻奶奶连在一起对比的话,让我顿时觉得这只小蚂蚁也挺可怜的。我就跟他商量,要不要把蚂蚁捞上来,要不然我俩也成红卫兵了,虽然我们没有皮带,也没抽打它。洋洋同意了。但他想把它放在北面的厕所墙上,那样就可以看到它是否还能爬无缝的平墙了。我觉得这主意挺好玩的,就在隔断墙下面的小排水口里,找到了一只已被踩扁的香烟过滤嘴,毫不费劲的就把蚂蚁挑出了尿海。然后,慢慢把它举到北墙边。可这家伙不想上墙,反倒往我的指头上爬。我赶紧把它吹落在东边尿池沿上,用过滤嘴不停地阻挡着它往东南西前进的脚步,只许往北面的墙根走。它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地、慌不择路地爬上了高墙。比我高一头的洋洋一边夸它命大,劲大,一边用双手的食指尖阻挡着它向左右和下面爬的路线,直到它爬到他站在尿池沿上举手也够不到的地方,才善罢甘休。
“从走进这个窄长的夹道,直到往外面走的时候,我俩谁也没有回头看过南面那块黑色的宣传墙一眼。谁也想不到,它就像一个正在形成的台风的风眼,悄没声地积攒着暴风骤雨的力量。好像要为那只被我们折腾的蚂蚁出气是的,让我和洋洋都遭了罪。
“我们走出厕所,来到电线杆子底下,洋洋停下了脚步,向我们来的方向望着,那边偶尔传来一些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我想起了他表叔的话,想回家。可见他不动窝,我也懒得往家的方向迈步。洋洋用手锤打着电线杆子说,等红卫兵抄完了家,那躺着死人的平板车就该推走了。那时候咱在回去吧。我点点头,跟着他往海墙下的阴凉地走去。我们脸朝着厕所,背冲着墙,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地上无聊的画着各种线条。忽然,洋洋在地上写了红卫兵三个字,然后又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框子,把三个字圈了起来。嘴里叨唠着:‘可惜是假的,拿不起来,也没办法戴到胳膊上去。我哥哥想当红卫兵,可奶奶和表叔都不愿他参加。怕他也去跟着打人抄家的,就像土匪恶霸。你千万别跟别人说阿!’我点着头,伸出右手的小拇指,要跟他拉钩。这时候,他还没伸出手呢,只见一位解放军叔叔从南边的夹道里雄赳赳的走了出来。看他没带枪,我们知道他是出来上厕所的。可他看了我们一眼,却挺直身子停下了,严肃的说:‘我回来,你们就该回家玩儿了!听到了吗?’洋洋赶紧用左手拉着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右手给他敬了一个军礼,大声地说:‘是――解放军叔叔!他三叔也参军了。’然后嘻嘻哈哈地笑着问:‘您今天带子弹壳儿了吗?’解放军叔叔被逗乐了,但很快就板着脸说:‘谁听话,有了就给谁带。’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往厕所开步走了。洋洋喊着万岁,拉起我的手就往家走。
“刚走进胡同口,迎面就撞上了高个子的海哥。他一手按着一个脑壳厉声的问:‘掉茅坑儿里啦?不等人捞就回不了家了吧?’洋洋委屈地说:‘我们怕看死人,怕做噩梦。’海哥没话说了,捏着我俩的后脖梗子从他身子两边把我们推到了他的身后,甩下一句‘没死人了。回家玩儿去’,就往前走去。我俩一听这话,高兴地答应着跑了。跑到家门口一看,平板车没有了,人群也散了,南边胡同拐弯的地方有几位老太太在低声的交头接耳。他家和我家的院门都关着。麻奶奶的破门板上贴着一个大纸叉子,上面写着年月日,门帘子的缝隙里透出一缕阳光。洋洋拉着我走进他们院里,关上院门后说,今天不在三叔那屋看书了,因为小海哥不高兴,他必须听话。我同意了,说回家看看奶奶就回来找他。他打开院门,小声地叮嘱我别踩到地上的血。我答应着走出去,看着地面,躲着地上的血水瘢痕,它们早被太阳和人脚弄得模糊不清了。我走到自家的院里,回头关门时,看见他才把门关上。奶奶哭丧着脸,见到我就说,今天别出去跑了。麻奶奶的冤魂肯定会找打死她的红卫兵算账的。我说自己要跟洋洋玩,奶奶答应了。这时候,胡同里传来了小兵的高声呐喊:
“‘太平无事喽!皇军说了,不抢粮食,只要情报。什么情报呀?青包――紫包――大烂包!’
“从这天下午开始,胡同里就生产出一句最新流行的发狠吓人话:打你个落花流水――让你青包、紫包、大烂包!到了我们小伙伴的嘴里,就剩下没有主语的后半截了。只是把大哥大姐们说这话时抡腰带的模拟动作,变成了一个小拳头,中指向外弯曲的关节,从拳头里挤出来,变成一个比弹脑呗还要坚硬的‘猴钉’,问别人想不想吃包子,有三种馅儿让你挑:青包、紫包、大烂包。
“可我这天的晚饭吃的不是包子。我也没听奶奶的呼唤回家吃饭。上天好像安排好了我和洋洋分离的命运,在他家里吃了一次告别童年的最后晚餐。洋洋奶奶焖了一小锅香喷喷的大米饭,炒了一个至今想起来嘴里都能渗出口水的菜――番茄丝瓜。就是用我最爱吃的葱花炝锅,把嫩绿的丝瓜和粉红的西红柿切成块一起炒。香甜,润滑,爽口,拌着米饭吃,那叫一个香!没吃几口,我和洋洋就被噎住了。洋洋奶奶给我们一人一小碗没有馅的小白汤圆,里面放上糖,给我们的肚子盖了一个粘粘糊糊的甜盖子。洋洋没再说在他家吃饭没劲的话,因为,虽然我家的碗大,可今天的饭实在是好吃。好吃极了!
“真正没劲的是,吃完晚饭以后,胡同里没有人出来唱歌――‘藏拇哥儿,大家伙儿,谁不玩儿,小王八儿!’这是玩逮人游戏的习惯性集合暗号。一听到这声音,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大哥或大姐的形象,他或她正站在胡同里,用手作喇叭冲着巷子喊唱。但一般的情况下,还是男孩子唱的多。第二天如果休息,一般就会玩到晚上十点多才会散伙。明天就是礼拜天,可什么也别想玩了。
“这天晚上还下雨了。那雷炸出的声音有点吓人。就是胡同里没有放过死人,这种天气也不会有人喊唱了。那时候,普通百姓家里没有电视机,连收音机都不是家家有。所以,玩逮人游戏是最好的交友活动,也是最普及的、非自觉的健身运动――因为逮人游戏只是个集合令。大哥哥大姐姐们借机会见面、聊天、咬耳朵、亲密接触,孩子们按照他们的指令,参加所有活动。玩腻了逮人,就玩老鹰捉小鸡;再玩腻了,就开始按身高、男女、大小分组、配对,然后赛跑;要不就是跳绳,砍包子。所有活动的念想都没有了,就只能剩下做作业,看课本和睡觉了。爷爷和奶奶不知道在北屋里嘀咕些什么,还不让我听。所以我早早的就上了床,眼睛冲着窗户发呆。雷声和偶尔在窗外的夜空闪现的刺眼的闪电,把嘴里残余的对洋洋家饭菜的回味全给吓跑了。我心里默默地求着麻奶奶的冤魂,千万要认准人,别满世界乱跑,别跑到九哥家和洋洋家去。我见过她大眼窗里流泪的笑脸,她也会说话,也会得病,也爱吃糊涂,还送过我们家白菜帮子和两个鸡蛋。我不怕她。虽然我不知道冤魂是什么样子,也不敢问奶奶,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干净的,就是没有牛奶白,也会跟她的地砖一样平滑、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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