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今生今世难忘的一个夜晚。不光是在九哥拔苗助长式的黑暗练胆法里长了点胆子,我还在九哥面前变成了一棵没有叶子的人树;当然,我有花――那是大人们辛苦劳作的血汗‘叶子’啊!
“更难忘的是第二天下午1点半。九哥昨晚让我今天午饭后在家门口等他,他要趁人们午睡的时候去红墙大院里那高大的桑葚树上摘桑葚给我吃。整条胡同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火辣辣的太阳烤灼着大地、房屋和空气。我蹲在自家门口外面,那刚刚因太阳的西行而投射下来的狭窄阴凉地段里,依然难逃热浪的熏蒸。我心里期盼着九哥能够平安地满载而归。我望着对面的墙壁和院门发呆的想,也不知道洋洋在遥远的南方怎么样了,现在正在干什么?他是在睡午觉呢,还是也跟我似的在等人,在干校的宿舍门前等待着一位新认识的邻居伙伴的到来?
“身边传来了舌头嘬弹上膛的清脆声响。九哥回来了。当他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到麻奶奶家原来的门洞前时,我看见他的脸、脖子和胳膊上带着像‘洋拉子’吻痕似的数条红色划痕,胸前白色的跨栏背心里鼓起了一个大包。他冲我不住地勾着手指,让我向他靠拢,还低声骂我死心眼,不知道在麻奶奶家前面的大阴凉里等他。他边说边从背心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全是紫肥绿瘦、颗颗饱满的桑葚。他把袋子放在地上,先抓出一大把给我。等嘴里尝到第一颗甜香柔软的果肉,再拿起第二颗举向嘴边时,便发现手指上已沾染了紫药水似的颜色。我俩美滋滋的吃着美味,享受着不用花‘人树叶子’就得到的水果。快吃到袋底的时候,他让我把袋子卷起来收好,一会儿带回家给奶奶尝尝。我心里充满感动和惭愧地收拾着地上的袋子。我心里想过给奶奶爷爷和妈妈爸爸留点,可嘴上却说不出来。九哥爬那么高的树都是为了我,不让他吃够、吃美,我哪敢开口呀?九哥用膝盖拱了我大腿一下,问我:‘犯什么愣呢。赶紧洗洗手去吧,别让人看出来!’我站起来就往家门口走。背后又传来了他的叫声:‘回家干吗?想把你弟弟和奶奶吵醒呀?把袋子装兜里。对门儿洗去,咱一块儿去。’我说对门老关着门。他站起身,抬头努嘴的对着对面的院门说:‘你看见门闩了吗?走吧!’我仔细一看,两扇门之间,的确是条从上到下的空缝,不能不在心里佩服九哥的细心和眼尖。我跟在他身后,嘴里刚想说,要把洋洋他奶奶吵醒可怎么办?只见他已经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然后慢慢地扩大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
“他刚迈进一条腿去,我就听他惊呼了一声:‘不好。要坏!’他说着话猛地一把将两扇门向里推开,双脚迈进院内。因为院内比院外的地面要低半尺多深,九哥进去后,就为站在院外的我让出了更多能看的空间。只见洞开的大门内,在九哥身体前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头向着院门趴在地上,他的头南侧就是水管子下面的水泥方池子。当九哥活动的腿脚劈开蹲下的一刹那,我看见他两腿间的空档里是个脸朝北贴地而卧的人头,嘴里吐出的白沫随着呼吸时的出气在地面蠕动漫延,头顶短而密的灰白头发让我不敢想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洋洋的表叔吗?
“九哥蹲在他头旁,用力地摇着他的肩膀,口里不住地喊着:‘表叔。大海他表叔,您醒醒呀!您怎么了,啊?!’
“我赶紧跑到九哥身边,惊恐地看着人间展现给自己的陌生情景:表叔白色短袖衬衫的肩头部位,已经沾染上斑斑点点的黑紫色,那是九哥手上桑葚汁液,看上去就像凝固的血块,让眼前的一幕更加吓人。除了口中的白沫随着九哥的摇动变换着流溢的方向,表叔没有任何反应,不吭声,不动换,不理会,仿佛睡死过去了。我问九哥,是不是喝酒喝吐了。九哥一边叫着表叔,一边骂了一句:‘傻蛋。你闻闻哪有酒味儿啊?’我看着自己的脏手,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九哥的话让我想起了鼻子的存在,口鼻前的空气里除了奶奶撒在布条子上熏蚊子的‘敌敌畏’味,还有什么呢?我心里一急,站起身子,双手拢成喇叭状,扭头冲着院子中间的北屋高声地喊了起来:‘洋洋奶奶,样样奶奶,大表叔吐白沫子啦!快来人呀!九哥喊不醒他啦!!他嘴里全是敌敌畏味儿啊――’
“我的惊恐吼叫就像拉响了防空演习的警报,又像捅了马蜂窝一样,耳畔传来了连锁反应是的回音和轰鸣。随着屋内脸盆落地的声音,传来了洋洋表婶惊慌的应答声;伴着脚步声和开门声,传来了邻居吃惊的高声问询;紧跟着是洋洋奶奶听不懂的哭腔和怒吼!我急的没工夫去想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话里面有没有表叔喝‘敌敌畏’的原因或理由――是不是表叔没有用他老师的聪明才智拯救洋洋一家四口免遭劳动改造流放的厄运,招致了奶奶的不满和愤怒,日复一日的责难,夜复一夜的哭泣,让他再也无法忍受自责的苦痛,再也受不了她那‘nia瘪’的高压,终于在我们吃桑葚之前已经下了一死谢罪的决心?当香甜的桑葚在我和九哥嘴里细嚼慢咽的时候,一瓶难闻、难喝、难咽的毒液已经开始在他的肚肠里沸腾着死亡的发酵?
“‘老天爷呀,你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表婶冲过来就趴在了表叔的背上,一边捶打、摇动爱人的肩背,一边俯仰头颅哭问。忽然,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望着九哥,阳光映照着她发红的泪眼,让她的双目闪烁着晶莹灿烂的绝望;让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伤悲和哀痛:‘九啊,你表哥他什么时候倒下的呀?你的手怎么回事呀?’都到了这种时刻,她依然没忘记尊重九哥的辈分。
“一瞬间里,我发现九哥是那么的无能和无奈,他站起身,眼圈发红地呆呆站着,两只手上桑葚的汁液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伤害了表叔的凶手。可九哥就是九哥,他好像被哭喊声弄懵了,但现在他猛然清醒了过来:‘还不赶快叫救护车?晚了就来不及啦!快呀,快去打电话!我们刚刚进来要洗手就看见表哥趴在这儿了!’说完话,九哥扭头就走,甩下一句‘我去打吧’,快速跑出了院子。
“哭喊声把左邻右舍惊醒了,唤来了。可这时候,再多的人也没有办法用他们的脚步声和关切的问询话把表叔唤醒。反而让表叔家人的脸面受到了似火骄阳般的烤灼。刚刚因为反动标语的事被哄走了一家人,现在又出了自取灭亡的烂事。连我的脸上都为洋洋和他的家人感到难为情地发热。当洋洋奶奶跪在表叔身边,使劲抽打他的脑袋和脖子的时候,表婶唏嘘着起身走向门口边,她想关门,可又停下了关门的动作。她扶着门边,将脸埋在臂弯里、躲在门后面,把头顶留给了越来越多目光的针刺。我猜想着她怕什么,是怕妨碍救护车来了,担架抬不进来?还是怕到时再开门会耽误抢救爱人的时间?时间,当我想到时间的时候,对面自家院里传来了弟弟的哭声,我突然想起了奶奶会看病。可我在人群里寻找,没有发现她的面孔。我一边往院外跑,一边高声喊着:‘奶奶、奶奶,快来救救洋洋的表叔啊!’
“门口的人群为我让开了路,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奶奶已经抱着拼命哭嚎着的弟弟走来了。当我用脏手抓住奶奶的袖子的时候,就踮起脚,低声对她说:‘表叔喝熏蚊子水了!’奶奶俯向我的脸,马上就变白了。她一边往爸妈的屋里走,一边惊恐不安地对我大声说:‘看住弟弟,别掉下床来!听清没?’我大声答应着。进了屋,奶奶把弟弟往床中央一放,抱起一床被子就往外走,把一句让我放心的话留在了门口:‘我去给他表叔倒脏水!’
“我耳畔只剩下了弟弟的哭声和洋洋奶奶的哭骂声。这哭骂声终于把我忍住了好几回的泪水哭出了眼窝。时间。时间。还来的及吗?当我从人们的喊声里和嘈杂的脚步声中听到了大夫和担架来了的时候,我抱起弟弟的小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一股潮湿的暖气带着奶香味吸进了我的鼻孔,终于把那刺鼻的、能害人的敌敌畏味赶走了。
“九哥唱着‘救一把,救一把。在那个危险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回来了。奶奶抱着脏被子回来了。表叔被大夫抬走了。当九哥站在水管子前边洗手的时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他用平静的声音喊着我:‘小地,把桑葚儿给你奶奶拿出来洗洗。’
“我高兴地跑出屋子,从背心里把那小袋子拿了出来,在没有门的厨房里取出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边白瓷碗,将桑葚倒在碗里,拿到水管子边去洗。九哥跟奶奶低声说着什么话,我只隐约听到一个‘杀’字。九哥夸我胆大了。说他当时急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的吼叫让他想起了救护车。奶奶夸我长大了,管用了,能喊人救人了;能看弟弟了;能洗桑葚了。
“我高兴地把洗干净的桑葚端到奶奶跟前,但拿起一颗最大的塞到奶奶嘴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福和自豪。奶奶擦洗干净的脸上又流出了汗水,我看着她变得红润的笑脸,就像一轮自己家院里永远不落的太阳!而在一旁帮助奶奶往晾衣服的铁丝上晾晒脏被子的九哥,就像一轮偷偷闪烁光芒的蓝月亮。
“奶奶只吃了两粒就说;‘给你九叔吃去吧。你看他身上划的道子,这是他拿命换来的。’
“我把碗递给九哥,幸福地叫了他一声‘九叔’。他愣愣着眼睛看着我吼道:‘拿一边去,没看见我掸被子呢吗?叫你给谁留的呀?’我大声的回答:‘给奶奶。’他见我躲远了,又厉声问道:‘叫我什么?’
“我高声回答:‘九哥!’他高兴地答应一声,哈哈笑着。我把碗递到奶奶手里,跑回小西屋,从枕头下面的褥子里取出那个每天陪着自己脑袋睡觉的‘蓝敌’,跑回院里,将它塞进了九哥的兜里。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问道:‘什么呀?’我说:‘秘密。’他看都不看就说:‘拿走。听话!’
“是九哥爬上高墙和大树偷摘机关大院的桑葚,才让我和奶奶吃到了甜甜的、带软毛刺的果实;是九哥要到别人家的院子里用不花‘人树叶子’的水洗手,才发现喝毒药的表叔。他也从阎王爷的手里偷偷抢走了半条人命!
“后来。不知谁从哪里搞来了罕见的‘红敌’和‘粉敌’,原来最大的‘蓝敌’就降级了;就像军旗里的司令变成了军长,从军长又降为师长一样。我不管怎么偷偷刻苦练习,也无法赶上九哥一抓六瓷的技巧;更甭提七、八、九抓了!冰棍儿筷子也托不过五十根去。有一天,九哥忍不住手痒,不好意思地把‘蓝敌’借走了。没几天,他就带着‘红敌’和‘粉敌’来找我,问我要哪一个。我还是要了蓝的。他摸着我的头,说我傻。还说,要是真不要,他就去跟人家去换东西了。我点头说,只要你美,换什么都好玩。他就用自己一堆瓷片外加许多烟盒,换了一双都快看不见刀刃的破冰鞋。那双鞋他穿着都大,滑的时候要在鞋头里塞好多棉花。我就只能站在筒子河的河墙上看他跟欧阳峰他们摔倒、爬起地练习了。等冰冻瓷实了以后,他给我做了一双滑冰趿拉板――两块比脚上的鞋要大些的木板下面中间部位,纵向各绑一根粗铁丝;用两条结实的布条穿过铁丝与木板中间的缝隙,往上横着把脚背上的鞋腰缠住系紧,就能让我体验滑冰的快感与挨摔的惊险了。为我好多年后滑真冰鞋,基本打下了掌握身体平衡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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