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一个下巴的高度还没长出来呢，三叔就回来了。听爷爷奶奶叨唠，他好像是个被病退的不合格的解放军叔叔。主要是因为在部队里时常想家，还老哭鼻子，一被别人笑话就跟人吵架；后来，他在一次打架伤人后被关了几天的禁闭，放出来后就产生了神经或精神方面的问题。结果，不可救药的他就被送回了家。见他回来了，我比过年都高兴。他的鼻子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脸上黑了不少。用邻居们的话说，最招人‘戴见’的是他高而尖的鼻子，比我奶奶一年蒸不了几次的糖三角的脊梁骨还要高大、峻峭；喜欢他的女孩子看见它，简直就像现如今没房子的人看着自己可心的、付得起首付的、待建的美丽楼花一样着迷――憧憬着那里隐含着的无限美好的未来；起码像股市k线图上，寄托着自信心十足的人们一致看好的希望之星。
“不好的变化就大了去了！他脸上不光是皮黑了，还多了一层发呆的面罩，盖住了往日笑里藏花的神秘朝气；眼睛里也多了一层雾气蒙蒙的薄膜，笼罩了犹如艳阳高照时筒子河波光鳞影般的眸潭。撒着金星光网似的筒子河之波，永远成了三叔粉碎在我心海里的旧日梦衣。用奶奶的话说：这孩子被吓着了！用爷爷的话哭骂：他妈的――老鼠托生的――胆子这么小！
“可当他看见海墙上的花草时，仿佛又露出了往日的微笑。三叔一回来，在大小孩子堆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这次被哨兵发现‘要跳海墙’，也属于一枝独秀了，不过是反面的――一只独朽！从上午十一点多被带走，到晚上十点多被领回来，中间度过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可一家子祖宗八辈儿都被查了一个底儿朝天。其间，为了尽早把中午饭都没吃的他救出来，九哥他爸爸连家里的烈属证明都拿了出来，跑到军队的革命委员会去担保三叔不是可疑的敌特坏分子！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嘴里还高声喊着：‘这上面可有林副主席亲笔签名的毛笔字呀！’爷爷想起了他姐夫的遗言和遗嘱，可一想起他当卫生员的借口和复杂的历史背景，再也不敢去想借他的光来照顾三叔的可怜面目了！……
“我三叔这个人是被放回来了，可把一样东西给弄丢了。爷爷奶奶一致认为：这孩子，这回十有八九真的是要坏事了！爷爷双手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这孩子的老鼠胆被吓碎了！奶奶红着哭干了泪的眼睛说：这孩子把魂儿丢了！
“那天夜里，奶奶牵着我的手，在无人的小巷里来回走了好久。奶奶手里举着爷爷被逼无奈制作的一个个信纸火把，上面写着三叔的名字。奶奶一个劲儿地低声呼唤：‘小三儿，回来吧！我是你娘！回来吧，你爸爸不逼你长志气了，不再让你当兵了！我们给你改名字，咱们明天就到派出所去备案：咱把那志字给打跑喽，就叫安立了！安安全全地活着就行。小三儿……’点一个小火炬，就叫一回。”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三叔的学名――安立志。爷爷奶奶终于想通了：只要三叔能够不惹事生非地活下去，哪怕一辈子窝在家里安身立命，就算全家都有福了。就当这天地间的大夹缝里和胡同里的小夹道中，多了一根木头桩子。让志字包含着的那个‘心上的士兵’永远跟这个世界告别！至于什么学而优则仕，那就更甭惦记了！
“我一边跟着奶奶走，一边不时抬头望望头顶那轮明亮的月亮，和那高矮远近悬挂着的星星，那淡蓝色的星光和发白的月光，让我想起了心爱的蓝色弹球。想着奶奶叫唤的那个名字里包藏着的东西――魂儿！也许，当我遗失了心爱的蓝色玻璃球时，三叔的魂儿也就跟着跑了――他为我去寻找他同样喜爱的、脆弱美丽的蓝花心玻璃球。那时，在我幼小的心里萌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不安：丢东西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自己特别喜欢的玩意儿；可是不管丢什么东西，也千万别丢了人身子里藏着的、看不见的玩意儿――魂儿！
“我摸摸奶奶缝好了补丁的衣兜里那个‘蓝敌’和三叔给我的三个球，用获得和拥有的高兴劲儿驱赶着怕丢的不安。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给三叔一点东西――我那看不见的魂儿！就像九哥给我找回来的变成方形蓝面玻璃片的弹球一样；只是魂没有色儿，我的魂呢，不过是变小了一点罢了。于是，我踮着脚，把奶奶的耳朵拉到嘴边说：奶奶，您别叫了，三叔丢的那玩意儿我捡到了，只是变小了，您信不信？说完，我掏出兜里的宝贝，小心地放到她已经没有信纸的手里说：这就是我的魂儿，咱们回家给三叔送去吧？奶奶苦笑着说：好孙子。你三叔没白疼你。你的魂？要是魂儿能借着使唤，还用你和奶奶叫吗？你爷爷早把自己的给你三叔用了！
“改名字没能治了三叔的病。随着他对家里亲人逐渐失去了认知的能力，加上对奶奶爷爷百般呵护的拳脚回报，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让他住进了安定医院。
三叔的双眼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如煮烂的死鱼眼般的混浊，连那高耸的鼻梁似乎都被口鼻里的烟给熏黄了，不再白净。我这么狠心形容他的眼睛，还算口上留情的。自从他彻头彻尾地成为了胡同里最弱不禁风的神经病、精神病患者，他就被恨铁不成钢的哥们起了两个外号：
“一个是当着我们家人和亲戚的面敢叫出口的――旧社会丘八；简称旧社会。上丘下八是个兵字，明指一个不争气的、让人失望的、未复员转干的残兵败人；再说，他已经不是兵了，即便是嘲讽和谩骂好像也跟他沾不上边了。所以，即便家人偶尔听到也不会发动尊严保卫战的。这个外号是从他第一次出院以后叫起来的。晚婚晚育的年龄越来越近的他，还没有康复到能像正常人一样去谈情说爱的水平。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名字里暗含着让人说不出口的谐音异字的秘密――求美扒肩：胡同里管爱扒民居和厕所窗户、门缝看室内阴阳景、西洋景的行为，称为‘楸帘儿’。三叔所受的家教让他残存的羞耻心还没退化到这种地步。尽管他裤子上的文明扣笑口常开，自然得如同人们敞开的衣领、三伏天里男人光着的大板脊梁；但他如此面对男女老少呆坐时，没有一点猥亵的意思和下流的动作，连眼神都是无知无觉地专注而忘我。可他生命里依然残存着对美丽女人的崇敬、欣羡之情怀，除了手指间那点燃后十有八九自燃自灭的香烟的红烟头，那似乎成了他唯一牵挂、联结、纠缠于人世的智能亮点――赞美熟悉的女性的脸庞。被看烦、看怕的邻居一旦装聋作哑，故意躲闪，他就会害羞地轻扒人家肩头，让人回望少小时节的魅力十足的小伙伴，真诚地送上一句崇拜的话：你真美呀！真漂亮啊！赶上被说急了和奉承厌倦的人拽给他一句――烦不烦人呀？或那又怎么着――的时候，他依然还是那八个字，不断地重复。人家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那就只好照他的软肋上来上一记直钩拳――穿白大褂儿的来了！他就会闻声躲闪，左顾右盼地退避三舍。离家近就往家跑，离家远就往熟人家跑，再不成就往厕所跑；一旦误入了有人方便的女厕所，那动静可就大了――他就会被在家里关禁闭。如果这还无法赶跑他对美丽的执著赞美和贪婪的眷恋，那就只能忍无可忍地使用善良心软的人们一般不狠心下的狠招了――比划着端枪刺杀的动作，瞪大眼睛高喊：杀！解放军叔叔来啦！杀鬼子！三叔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准得再一次回精神病医院去探亲访友了。
“有一次放学回家晚了，在离家很远的胡同口里面，我迎面撞上了惊慌失措、夺路而逃的三叔，听见了那喊杀声后面带出来的惊恐不安的笑声，还有唯恐吓不远他身影的重复吼叫声。三叔好像认出了我是他的家人，扑倒在地，抱住我瘦小的身体，一个劲地哭喊着：‘妈。妈。我害怕！我怕解放军叔叔！我怕小黑屋！’我当时就失去了理智，浑身发抖地冲着胡同里拐弯处看不见的喊叫声，破口大骂。刚骂出一句带妈的脏字，我的眼睛就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我觉得自己侮辱了以自己的姑奶奶和奶奶为代表的、普天下所有的母亲。我搂抱着他坍塌得比我还矮小的身子，摸着他蓬乱炸刺的头，泪脸挤压着他高傲不屈的鼻梁，哭喊着对他说：三叔啊，我的好三叔，我求求您啦――别再说人美啦！那不过是一张包着骨头的皮！我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当解放军，只给您一个人站岗放哨！
“可我没有想到，他突然挣脱了我被攥痛掐疼的身体，惊恐地盯着我的眼睛，爬起来就跑。我转身望着他扭曲畏缩的背影，后悔把解放军这三个字的声调说得太重了；提醒的话还没喊出口，回头望着是否有人追赶而来的他，一头就撞到了电线杆子下面的水泥加固柱子上。一声能击穿我胸膛的闷响传来，他整个的人一下子卷缩在电线杆下的墙根里。头好像在变大、心好像要钻出胸脯的我跑上前去，望着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的三叔，痛不欲生地跪在地上，学着爷奶抢救他的办法，用右手的大拇指指肚拼命按他的仁中穴，左手去探摸他头顶的伤处。一个正在隆起的大包，如同藏在他头发的乱草窝里的一只鸽子蛋，好在还没有流血。可三叔对我拇指的挤按毫无反应。我害怕得高声大叫起来：救人呀！来人呀！要出人命啦！赶巧下班回家路过的九哥的爸爸，跑到公共电话去打急救电话，回来时还把奶奶叫来了。大人的手指终于让三叔醒过来了。救护车拉走了三叔，不知归期的分别又开始了。
“第二个是背着我家人和亲戚叫的：死鱼眼戴葱花！众所周知：鱼纵然死了，也是死不瞑目的。即便被蒸煮得发了白，也还会完整地泛着乌光。可如果凑巧被去腥提味的佐料――葱花碎片盖住，它便只剩下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轮廓；但人们知道，那下面的眼睛依然是怒目圆睁的。就是信奉‘吃啥补啥’理论者也知道，鱼的眼珠子入口后没被牙嚼碎时，还是圆的。所以，死鱼眼戴葱花的意思实际是――多此一举！此外，也是讽刺他都病成这样了，还没忘了爱美女之心，纯属是痴心妄想、自讨苦吃！因此，这不过是一句充满了怜悯的感叹，依然有恨铁不是铁、恨铁不如木的同情之意。主要是比喻三叔被吓得半死状时的可怜境地――什么都没看见，听声就是雨；躲在墙角旮旯哆嗦发抖。满世界的墙壁和邻居身影的葱头、葱花怎么遮挡他的眼睛都无济于事。他就是怕。他还是怕！……
“改名字没能治了三叔的病。随着他对家里亲人逐渐失去了认知的能力，加上对奶奶爷爷百般呵护的拳脚回报，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让他把安定医院当成了家。于是，九哥就成了三叔的化身，陪我哭笑和玩儿闹，守护着我渐渐长大的身心。他不在的时候，小兵就成了洋洋的替身和九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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