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学究说:‘刚才你说什么?跑大门这边来是要给你奶奶把毛主席等出来?’
“学究一个劲地点头,诚恳地说:‘是呀。她说这儿一大地震,没准儿毛主席都有可能出来看老百姓来,就跟周总理上河北刑台慰问地震灾民是的。这么大岁数了,万一让余震给砸死,死前看一眼毛主席也值了。所以就让我凑近点等着,一旦看见他老人家出来,马上喊毛主席万岁,给她和大家伙发信号。要不,她才不让我离开她身边放风呢。真的。’
“小兵竖起右手大拇哥,点点头说道:‘这才叫红邻居呢!这才叫真认真呢!你奶奶现在就能宣誓入党了:为等着见毛主席,誓死站在街头,不管是下雨还是下刀子,不见到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宣誓人――红街坊学究他奶奶!哈哈,我真栽了你奶奶了。可真敢醒着做梦!大街上离大门近,想得跟胡同里就是不一样。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拱了他腰一下,叹声气说:‘谁让咱没经历过旧社会呢?跟毛主席的感情还是不深啊!’
“学究一听我说这话,叨唠了一句‘提起那旧社会呀’,捂着嘴就乐。
“小兵一听他这么说,也笑了。他点着头回忆道:‘你别说,这么一想,那到咱学校里给咱作忆苦思甜报告的老太太,人家感情就是深。虽然开场白糙点儿――提起那旧社会呀,我就x它个妈!可人家真哭呀,鼻涕眼泪哈喇子的。咱们可好,听见这话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听相声呢。人家那是真恨旧社会,真爱新社会呀!我们得向你奶奶学习,向你奶奶致敬啊!心中想着红太阳,大雨淋头也期待!’
“学究文绉绉地补充道:‘鱼水情深昼夜梦,大难临头更期待。其实,让我说啊,我奶奶这是给自己找点盼头,省得就剩下害怕等死了。你们说呢?’
“我摇摇他的手说:‘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好。’小兵说:‘感情。没点盼头,这人怎么活呀?自己给自己找点盼头,这雨也不觉得大了,再震也不怕了。没准儿还巴不得它震厉害点呢,好把毛主席给请出来呢!’
“学究从我手里抽出手就冲小兵左右摇摆,一个劲地求小兵别说了,生怕自己的奶奶成了背那期待大地震黑锅的人。他赶紧打岔似的低声说出他的推断,下这么大的雨,毛主席可能不会出来了。让中央警卫局的人民子弟兵陪着大家伙,已经够意思的了。如果就是出来,也早就坐着车走了。可他不愿对奶奶这么说,怕她一失望就没精气神在大街上熬夜、扛雨、躲地震了。
“小兵望着西苑门的大门口,若有所思地说:‘不知不觉的,门口的灯都变得不那么亮了。这天呀,早他妈妈的该亮透了。可让这雨给闹的,还跟晚半儿晌是的。毛主席公事儿多,闹不好,这会儿正指挥抗震救灾的大仗呢。咱不行就再多等会儿,省得让你奶奶失望。’
“学究托托眼镜框,双手搓搓脸颊和脖子,无奈地点点头说:‘咳。不等着又能怎么样?谁敢这时候回屋里歇着去呀?那不纯属把脑袋瓜子当鸡蛋呢吗?’
“小兵无声地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我抬头看看天,发现云层已从黑色变成了深灰色。周围的树木枝干和房顶的瓦垄都已显出清晰的轮廓。房檐处的猫头滴水还在欢快地、不知疲倦地托举着奔放的水流。人群的墙体也露出了间空和缝隙。目光和心念都渐渐集中在中南海的大门洞,心底被学究奶奶的幻想所激发的期待,竟然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真实的渴望。有些疲乏的身心又重新变得精神抖擞了。我跺跺脚,拉小兵,扯学究,建议一起下便道去赶水,就当是给毛主席的见面礼了。他俩谁也没反对。我们刚认真地玩起来,不知何时被奶奶拉上便道的弟弟,喊着他也要玩就跑了过来。也许是发亮的天光给人增添了勇气和活力,爷爷跟表叔和奶奶说,他要早点骑车去单位拉点木方和塑料布,急急忙忙就走了。听着爷爷的话,我脑子里已经浮现出未来街头之家的模样――四根方木头或圆柱子,立着绑在单人床或双人床的四条腿上,上面钉上和防空洞出入口盖子一样的木条板子,只是面积要大一些,顶上和四周再用塑料布一盖一围,上床的一面留个出入口子,一个天下地上的安乐窝就诞生了。有家不敢回的不幸,立马就变成了高年级学生们嘴里的动人传说――披星戴月的学农野营拉练露宿,和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刺激游戏,令人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怀着对未来自以为是胸有成竹的憧憬,我高兴地抬起头向着东面的宽阔地带望去,故宫的西门西华门已渐渐露出了它那伟岸宽阔的红色胸膛,肃穆高贵的门楼上,脊吻檐兽完好无损地沐浴在雨帘中。门楼前面南北两侧的便道上,也有避难的人在筒子河护墙外站着。他们在看河水的上涨高度和速度吗?就在我想象别人眼中的筒子河之波时,眼前近处有了动静:只见那位身穿肥大雨衣的首长还在原地站立着,从他对面的人墙里忽然走过去一位头顶大草帽,身穿淡绿色雨衣的阿姨。她右手里举着一个带盖儿的绿色杯子,左手里举着个白瓷碗,上面露出三个冒着热气的馒头。她走到他跟前,正在往他的手里递送着。他一边说着感谢人民群众关怀的客气话,一边往回推送着。我不禁停住了趟水,喊着学究和小兵快看那感人的情景。
“小兵竟然感慨了一个脏字,说:‘盖了帽儿了。眼镜儿,那拥军爱兵的不会是你奶奶吧?’
“学究张着嘴望着,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一会他好像醒过神来了,也感叹了一句加主语的脏字,有点出乎意料地说:‘那是我妈!我们家怎么还有馒头呀?早点铺开门啦?’
“小兵好像发现了什么,扭头冲他说:‘可能是你妈或你奶奶新蒸的吧?你看那馒头又圆又大的,不像你刚才拿的那种小戗面馒头。’
“我定睛一看,发觉小兵的判断非常正确。那馒头比那两个戗面馒头加起来还要大。我心里闪过一个关心身旁亲人和邻居们冷暖饥寒的念头,不禁扭头一看,发现洋洋的表叔正眼圈发红地看着我们眼前那一幕人间温情戏,不住地点着头,嘴里发出啧啧赞叹声。如果能把七年前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一幕展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感谢有人进他们院里借水或偷水洗手的命运呢?在人为的灾难和自然的灾害面前,还有什么能比人们见义勇为、互助互救的真情援手,更能让你感到有缘相遇之人的可爱、可亲和可敬、可贵呢?
“两位奶奶和表婶笑得很温暖。那脸上的表情有羡慕,有自豪,又有些遗憾,仿佛为那送水和干粮的人不是自己而感到惭愧。我没发现她们有张嘴和咽唾液的动作,心里觉得轻松多了。街上能看见面孔的人们,那一张张侧脸和交头接耳时闪现的整脸,就像灿烂阳光下随风摇摆的向日葵花,让人瞬间里忘却了灰暗的天空和连绵暴雨带来的抑郁与惆怅。学究的声音不是很大,否则,身边的人们会毫不吝啬自己对她母亲的由衷钦佩与赞许。
“首长同志拗不过阿姨的执着,不得不低下头接过水杯,一手撑起帽沿挡着雨水,喝了几口冒着热气的水,然后大声感谢着将杯子还给阿姨。那碗里的馒头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拿。阿姨边用端着杯子的手向路口的方向指着,边说着什么。我这才发现,站岗的士兵身边也已经有人在送水和馒头了。士兵还不住地扭头向他这边张望着,好像在等待领导的指令。首长没有办法,只能勉强地一手拿了一个,可又让阿姨愣塞了一个在他手里。
“小兵嘬着牙花子大声感慨道:‘没等出毛主席来,倒把你妈和馒头给等出来了。我真想吃馒头蘸将豆腐汤。谁骗你谁是孙子!’
“他的声音有点大,让奶奶听见了。奶奶冲他挥了一巴掌说:‘瞧你出息的,想跟解放军叔叔抢嘴吃了?你们不是刚吃完没多大工夫儿吗?’
“小兵不等奶奶再说什么,马上学着奶奶的口气说:‘怎么又饿了?活祖宗。消化的倒快!’
“学究被逗乐了。他伸出长臂,拍拍小兵的肩头,充满歉意地说:‘刚才对不起了。一会儿你们三个全上我们家院子里吃馒头蘸酱豆腐汤去。’
“我嗓子眼里有点发涩。不无同情地对学究说:‘你们家一会儿就快变成共产主义大食堂了!’
“谁都没想到。这边开玩笑似的几句话,惊动了那位首长。他快步向我们走来。当他快走到我们跟前时,我猛然听到背后传来脚踏水流与磕碰鞋跟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那位站岗的士兵正在向前举手敬礼。回过头再一看,只见这位长方脸的首长也正在神情坚毅地举手还礼呢。他鼻梁高耸,鼻翼宽厚,双眼皮下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整个脸的皮肤绷得很紧,显得干练而威严。他手一放下,脸上就绽放出和颜悦色的笑花,让人倍感亲切。他呼噜了一下弟弟的头,对我们三个说:‘孩子们。你们很顽强。受苦了。’说着话,他将一个馒头递给了弟弟。弟弟双手抱着馒头,看看站起身的奶奶,赶紧往回送,可是已经晚了。他冲奶奶点下头,抬手示意奶奶坐下,说了声辛苦了,双手有力地挡回了表婶和表叔阻拦的手臂,将另外两个馒头分别递给了表婶怀中的孩子和洋洋奶奶,然后往回走去。把感谢声和辛苦了、受累了等等慰问声留在了身后。
“洋洋奶奶张开了紧闭的双唇,吧唧吧唧嘴,没说出一句话,塌陷的腮帮子上已经迎来了拐弯的泪流。自从死里逃生后就再也不戴眼镜的表叔,大睁着眼睛微笑也没能把眼里的热流拦在眼眶内。奶奶丝毫也不掩饰自己被感动的一塌糊涂,她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雨水走过来,把那半个馒头递给小兵。声音有点哽咽着说:‘不算你抢嘴。吃吧。逃难的孙子。’
“小兵一缩脖子低下头,逆时针转了两圈,不好意思地说:‘您都成我旧奶奶了,咱就别这么客气了。’他用手背推着奶奶举着馒头的手腕,正儿八经地说:‘您也吃一口吧。我的奶奶!万一待会儿有人挂了彩,我们可没手艺帮着您包扎、做人工呼吸的。’奶奶听完他的话,也不跟他推让了,直接把馒头给了弟弟。然后走上便道,双臂前后甩动着,两腿左右轮换着向两侧抖动着。她在活动着四肢,好像在为小兵提醒的可能发生的事件做着准备。
“我夸了小兵一句:‘我奶奶可真听您的话。’小兵一点也不含糊地说:‘感情。我大小也是个司令啊!真来了事,我也就抬个担架还行。’
“学究赞叹道:‘别说。既有指挥才干,又有实干精神。还挺谦虚的。’小兵左右摇晃着脑袋,得意地自谦道:‘一般般吧。’
“我问学究家里的厨房是不是很结实。他说,那不过是自家南房屋檐下与邻居东房山墙之间的一个夹道,下面立着木架子,上面铺了两层油毡。我竖起大拇哥说:‘你妈妈真给劲!’
“小兵也赞颂道:‘给咱老百姓争光了!咱们没人去商店等着捡漏,也没有人去银行等着往外滚馅儿饼。咱们就是避难来了,暂时给中南海大门口添点乱。可我们也没白站地儿呀,真的假的往外边赶水了。还给来往的子弟兵们来了个彻夜夹道欢迎、欢送。可惜呀,就是没看见毛主席!’
“学究开心地笑了。他弯下腰去扭头看着小兵问道:‘怎么我奶奶的梦倒成了你的心事儿啦?’
“小兵用伞盖边压了一下学究的头,低声地说:‘你要是跟南北长街的老百姓说,毛主席从中南海里出来慰问大家了。你就等着瞧这儿的人吧,不把整条街给站满了才怪呢。敢叫日月换新天呀,老天爷兴许一给面子,这雨呀,没准儿还就不下了呢!这就是盼头儿――懂吗?’
“学究听完小兵的美梦,乐得捂着肚子又弯下了腰。嘴里一个劲地叨唠着:‘盼头。造谣。你再闹出一人造地震来。我真服了您了!’
“小兵嗽了下嗓子叫道:‘嘿。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往东边跪什么?’
“学究直起腰说:‘我盼着东边的太阳赶紧升起来呀!’
“天终于大亮了。街灯熄灭了。尽管天上阴云密布,雨水如注,可人们终于可以看清每一面墙壁和每一张面孔了。人们能够看到哪面墙上有无裂缝,谁家的屋脊、山墙、房檐是否坍塌,赶紧想办法自救或助人于危难;人们能够发现,哪一张面孔流露出坚持不住的神色,谁家的孩子或老人需要特殊的照顾或救治,赶紧想办法解决或向解放军同志报告。虽然人们对余震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蔑视。但人们彼此之间一句句真诚的问候,居委会和妇救会成员们一次次不知疲倦的巡视,让人感到温暖、喜悦和安全。奶奶身上白色的小药箱和子弟兵身上厚实的雨衣,谦卑而坚韧地伫立、跳跃在绿树、红墙、金瓦的鲜艳颜色之间,让这从浅到深的灰色世界不再沉闷压抑得令人窒息。
“我们没有等出西边的伟人太阳,也没有盼出东方的红日。但我们在希望和爱心的阳光中,扛过了年少生命历程里最惊恐不安的一夜。尽管雨还在下,天还会黑,地可能还要震,但我们身边有充满爱心的亲人和解放军叔叔,我们就能继续扛下去,扛下去……
“直到今天,每当听到巨大的雷鸣,或遇到暴雨,我就不禁会想起西苑门前人墙夹道里的他;一想起他在雨中镇定从容的样子,就想起了他在危难时刻喊出的震撼人心、暖人心窝、驱逐不安和惊恐的话。真想为他在西华门制作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像雕塑纪念碑:他身穿着军用雨衣,左手捧着三个馒头,右手指着西苑门方向的天空。碑座正面刻上他说过的话:‘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们人民子弟兵指战员,和你们在一起!’侧面和后面刻上:纪念一九七六年地震发生后一位人民解放军指挥员在群众之水中吐出的气壮山河的泡泡。
“我更忘不了学究所纠正的膝字的发音,给自己的心理所带来的有关同音异字的联想和发挥:男儿膝下有黄金,知而不行不如银!
“向西。向西。向伟大和现代靠拢。尤其是在朦胧失恋的迷惘时刻,一定要让学习的态度严肃认真下去,让学习的热情活泼起来。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真正让自己死心塌地好好学习、天天向西的事件,确是被命运之水泼出家门、校园和胡同的九哥及其抓‘人树叶子’师傅的牢狱之灾。它就在离地震几个月之后的时空里潜伏着。
“从西华门往南半站地,在中山公园西门往南一百来米的马路对面――西面,就是81号礼堂外面东西向的马路出入口。在礼堂没有动工修建之前的好几年间,那里是一个附近所有胡同邻居们的天然运动场。人们管这个地方叫做‘大空场’。
“那里有中央警卫局的叔叔们制作的篮球比赛用的篮板筐架,有推土机推平后又被练跑步和遛弯的人们踢踩得越来越平整的足球场。那里紧南侧的一个巨大土坑里的雨水,是附近所有孩子最初体验游泳和划船的亲水乐园。脚手架上使用的四米和两米长的松木板子,就是模仿《闪闪红星》电影里的大、小竹排。篮球架子是我们儿时看天安门放国庆礼花的梦幻之地。那宽阔的空场是我们捡降落伞的最佳场地。如果天公作美,东南风就会成全我们的梦想,但风大了就只能看着它向中南海里飘去了;如果是西南风,那就只好把梦想交给腿长个高的大哥哥们了。他们要一边抬头望着米白色小伞在烟云中飘移的方向,一边快速的奔跑着向其可能降落的胡同方向跟踪前进。我们则继续留在高处欣赏那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礼花绽放、飞散,等着分享他们胜利摘取天外来物的喜悦。
“那是个天空布满阴霾的傍晚时分。在通向这个‘大空场’的东侧出入口内一百来米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站在压满巨大车辙的泥泞土路上,望着马路对面中山公园的红墙背景前面的一辆三轮挎斗摩托,车头向南停在便道下的逆行路面上,两个便衣警察将那位英俊的大哥从胡同里九哥家门外的厕所里带走,在那里等候的第三位便衣才撕破他的面子,给他戴上手铐。上车前,穿着如同普通工人的便衣警察们,没有丝毫的得意和兴高采烈,既没有阻拦他短暂的滞留和告别,也没有强行按他脖子。他镇静而又从容地面对着尾随目送他们的我,那平静的微笑,明亮的大眼睛,和便衣们没有一句脏话和野蛮动作的沉默劳作,永远定格在我的心幕上。我仿佛又看见了一位小学校里挨批斗的‘佛爷’,离开了自由自在而又苍白贫寒的市井河岸,只是他没有高声地喊一句:‘开船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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