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地歌唱着的安地,遥望着河的东岸上――故宫西南角墙外,隔着柏油路,立在拐弯处便道上――的凸视镜。从他的位置上望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扁圆的侧背影。那个直径1米多长,镶在漆成黄色的铁皮圈中的镜子,架在一个h形的铁管架的上方,也是漆成黄色的管子约有10多公分粗。看上去要比镜子周围的箍圈儿还宽厚。那上面留下过不知多少孩子的手印和汗水;还有泥土风尘作墨的涂画、书写和挤眉弄眼的哈哈笑怪脸。
197645.它们是安地留过的一组数字。每个数字相加之和等于32。那是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星期一的下午。尽管春寒料峭,便道上的柳树枝条上已冒出了嫩小的绿芽。多云的天气使偏移天顶的太阳,像个闪光的银盘子。看上去还没有那面镜子干净、透亮,而且还要小了足足有五六倍。
四个多月前的那一天,那面镜子守望着的两条路,仿佛只属于安地和雷地。他俩从西华门沿着筒子河的南侧护墙往东走。绕过故宫西门外那间独院孤屋北侧――那座由两个半米多高,像两侧被削直后填实心的葫芦形石所夹护的石碑――走下便道。在碑侧一株古柏和那个红墙小院的阴影中,穿着深蓝色的简化中山服式学生装的安地,举起左手中不锈钢面的口琴,向故宫门口北侧值班岗亭外的士兵,摇晃了几下:“您辛苦了,解放军叔叔!”
穿着绿色棉大衣,戴着仿绒棉帽,持枪立在关闭着的宫门外的士兵,放松了一下脸上紧的肌肉。像一条小鱼游到水面,嘬出一圈儿涟漪似的,从严肃的面庞里,浮掠出淡淡的笑意。着身后那扇小门的开启,马上又消失了。
“给咱们站岗放哨儿呢。”安地扭回头,对身右侧的雷弟低声说完,蹦着在原地转了一圈儿。
“理他呢。看馒头门的。透着你们家离中南海墙近,跟解放军‘叔――叔’还挺亲。”
穿着同样衣服,只是衣裤色深浅不一的雷弟,呼扇着那张嘬腮瘦脸上的厚嘴唇,不屑一顾地说。尤其是叔叔两个字,还特意装成女孩子的细嫩声腔,嘲讽着安地。大鼻头儿上那双泛着鲁猛愣光的眼睛,仿佛要努出来似的瞪了安地一眼。抗议道:“不慰问慰问哥们儿,跟他费什么唾沫星子呀?啊?”
“这不是高兴嘛?一会儿教你骑自行车儿。小玲铛那辆二六凤凰女车好练。”
“那咱可说好喽,到时候你得帮我在后面儿扶着点儿后座,不能光跟她聊情书玩儿。”雷弟揪着安地的衣肩,右手食指点着安地的嘴,口中溅出唾液飞沫儿,叮嘱着。
“没问题。”安地举起口琴,横夹在双唇间,左右来回迅速吹出两串滑音;提起黑胶底的黑灯心儿绒面棉鞋,踢了雷弟腿肚子一下,用手扶了扶敞开的衣领内的线衣翻领,唯恐被他揪衣服时抓拧了。那是一件桔黄色的线衣。圆领被从中剪开前面,锁好边儿,翻盖在蓝得发紫的圆领毛衣外面,同外衣领口夹成一个三色的菱形区域;将他那张白净的脸,衬托得更引人注目。那是母亲用她的旧衣服给他改的。安地今天特意找出来穿上,精神一番。两只袖管里也隐约闪现着那翻在毛衣松紧袖口上的黄色。
“口口声声的‘馒头门’――摸过吗?”
“你没吃过你妈的‘咂儿’呀?”
“不记得了。那哪儿算呀!别装傻啊。”
“来......”雷弟用手挡着嘴在安地耳边低语,猛然大吼了一声。
“你丫可真棒。”安地捂着耳朵,骂他。
“那一会儿她来了,你让我摸一真的。你丫干吗?哥们儿?”他捅了一下安地的腰。
“没得说。只要她让,你随便招呼,我躲一边儿去。行不行?”安地站住,一本正经地站直身子,用口琴后背的一头顶着雷弟的左胸;说完话,又点了一下他的右胸。
“这还差不多。怎么着也不能白当联络员呀。我等着她们宣传队儿的活动过完了,在女厕所门口儿堵着她,说话都他妈犯结巴了。”
雷弟挑着大拇指的右拳在胸前晃着,模仿着当时自己的言行:“嘿,妹妹。我们哥们儿约…约你!在中山公…公园儿,北…北门儿。前五分,后一刻。不见不散!她红着脸说:‘知道了。不就是四点吗?结巴什么劲儿呀?’”
安地被逗乐了,拍着他的肩头说:“好话不说二遍。行吗?以后你要看上哪个女生了,告诉我一声儿,我帮你追去。怎么样?”
“这…这话,我信。”
“嘿,别真结巴喽。以后改不过来了!”安地拍了一下他的脸,将他的嘴捂住了。
雷弟开心地笑着,扭头躲安地的手,意犹未尽地说:“她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不想听了是吧?毛主席保证。我刚想起来的!”
“我才不信你谎报军情呢。”安地满不在乎地说着,蹲下身子,猛跑几步跳起,用手去够便道上前方一棵柳树垂下来的枝条。
“那也得练完喽呀?老师不说解散,我也不能一人儿站起来就走吧?让他等我。多晚我都去!”雷弟装着女生的柔细腔调,挺胸,伸脖子,扭动腰肢,一只手捂着嘴,冲着安地的背影说着。
安地转身往回走,向他点着头,恐吓是的说道:“好呀――胆敢糟改革命同志!等她来了,你当着她的面儿,要敢再学一遍,我就服你。”
“就怕到时候,我一急,连忘带结巴,更得糟改她。我反正不怕,就怕你觉得没面子。”
“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想摸‘馒头’。”安地活动着脚脖子,不以为然地笑着说。
“你丫别犯傻了,哥们儿。一借读生,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还玩儿文的呢。”雷弟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提醒着他。
“那不正好写情书吗?”安地在他脸前用口琴比划了个爱字:“多来劲呀?”
“那不还得买信封纸吗?你可别想让我当长途联络员,我可怕累吐了血啊!”雷弟推了一把冲自己做蹬车动作的安地,说:“不是这个地干活!自己学校还成,一离开家门口儿,到别的学校,恐怕够呛,犯含糊有点儿。”雷弟毫不含糊的示弱了。
安地绕到他身后,用双膝顶其后膝弯儿,弄得雷弟向后一倾身,他用手扶住他的双肩:“软骨头,不用害怕。到时候,我自己来。要是遇见武的,给你介绍几个,让你挑。”
雷弟乐得张大了嘴,抓住安地的袖子,转过身说:“不是我说的,哥们儿,干脆,趁早儿换一野点儿的完了。像她这么文的,也就是给你捎个口信儿,送个鸡毛纸条什么的,要给我,连想我都不敢想。一看她那双大眼睛,心里就犯怵。不结巴,等什么时候换气儿呀?”
“你可真逗。至于吗?你又不想干她不高兴的事儿!德性。我就喜欢文的――陶冶革命情操!”安地抖着胳膊,躲着他,生怕衣服又被拽走了形。
“真够弯弯绕儿的!家门口儿的追你,你躲着,还帮别人介绍,完了事儿,还帮人看着,护着。你看不出来张燕喜欢的是你呀?”
“我跟玩儿闹们学的――兔子不吃窝边儿草。知根知底儿的多没劲呀?再说了,介绍给你,你又不要。”
“废话。”雷弟甩开安地的手,蹬着他,没好气地骂道:“她他妈...妈的,哪儿看得上我呀?我倒是想呢。我觉得她呀,比小玲铛都好看!眼晴也不小,双眼皮儿,睫毛弯弯的;脸和脖子、还有手,倍儿白。那回,她男朋友搬家转校,带着她找你,托你以后照顾她,还记得吗?在大眼儿乐胡同儿口?”
“想起来了。怎么啦?”
“事儿逼是的,还拿一根儿小白木头棍儿,吓唬谁呢?”
“嘿,谦虚点儿。人家喜欢玩儿真的武功!那是他自己做的小三节棍,袖子里还藏着两根儿呢。人家帮过我的忙,看得起我,我当然得帮他护着、看着了。”
“你知道分手的时候,你走了,我站着没动,看着张燕的背影儿。忽然,她一回头,我看见她的眼睛都红了――向毛主席保证!”
“她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你了,嫌那哥们儿太粗太愣了呀?”
“你真会让你兄弟高兴,人那是看你呢。你居然连头都不回。我敢打赌,她要不恨你才怪呢!”
“凭什么呀?又不是我逼她认识人家的?”安地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感到了一种不安。他脑子闪现出那种雷弟所描述的情景。可又觉得那一瞬间的回眸说明不了什么。
“你要是不答应那小子,她肯定不会那样。因为你一答应,就证明你小子心里,根本没有人家。人干吗给你送糖呀?你是不是要了?啊?”
“要了。女哥们儿,怎么啦?我还送过她书呢!她弟弟有人敢碰吗?人家小男孩文净,也不能老受欺负吧?我管没管?再说,谁让她买啦?”
“好。你有理。”雷弟频频点着头,摇摆着手:“什么都甭说了。我把话撂这儿,你等着瞧,她要不回来找你,算我白说。”
“找我也不能要呀!跟她说什么?爹妈都是朋友。谁家尿盆儿放哪儿都知道。我哪儿有心思写情书呀?跟她说:‘今天早晨,我们家尿盆儿忘厕所了?’”
“哈哈……”雷弟乐弯了腰,用手捂着肚子,喘着气儿说:“唉哟――我想撒尿。”
“至于吗?那我说点儿新鲜的成了吧?”
“不管用了。谁让你提尿盆儿的?”雷弟直起身子,用双手在腹前抱成圆桶状。
“啊,燕子。你们家的太阳下山了吗?”安地将一只手举在头前,瞄向太阳的方向,诚心逗小弟:“多圆的月亮啊。我这根平凡的柳枝,架不住你那双起夜的脚…”
“甭打岔,没用。您倒没问问,她换衣服的时候,她弟弟用不用躲开?”
“我哪儿知道呀?”
雷弟拍打着安地的肩膀,不耐烦的拱起小腹,左右摇摆着:“废话。知道了还用您问呀?”
“那就撒吧。这儿又没人。”
“有你们家亲戚!”雷弟向身后仰下头,示意安地,站岗的士兵会看见:“你真应该过去问,他的老祖以前是不是也是站故宫楼跺子的。”
“少废话。我老祖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呀?那都是旧社会的老祖――旧朝代的事儿了!想不想尿呀?咱们就赶紧跑到大镜子那儿去,我给你挡着,你就不用怕谁看见了。”
“齐活。”雷弟嚷了一声,开使快步走。边走边说:“什么有意思的书呀?比糖和烟还值钱?”
“还提她!你怎么不跑呀?”安地望望西移的太阳。催促着他:“别等一会儿人家来了以后,你一练车,再给摔出来。”
“她来不了那么快。你就踏踏实实等着吧。反正作业也做完了都。说呀!跟我保密是吧?”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又不是手抄本儿黄书。是给她弟弟的小人儿书――真假王子的故事。那个小爱德华王子跑出皇宫,跟一个长得特像自己的小乞丐换了衣服,俩人都受苦受难那故事。看过吗?”
“听说过。真没劲!都不说让我看完再送人。乞丐进皇宫还受苦呀?”
“他什么都不知道,在里面儿多受罪呀?就是大臣们不怀疑他,自个儿想想宫外边儿可怜的王子,他也得恨自己吧?”
“装呀!恨自己干什么?活该!谁让他愿意换的?我倒想中南海里也走出一象我的人呢,让我进去住一天一宿就成。让那小子也住住小平房,串串小胡同!”
“别反动啊。中国又没皇帝和国王了,瞎想什么呢?让您住中南海边儿上就不错。”
“这叫‘鱼儿离不开水!’党和人民群众不分离;可就是不能跟老百姓串门儿,聊天儿,差点儿意思。”
“知足吧。毛主席真走出来,还没等进你们家院子呢,解放军叔叔就得把这条街给封喽!咱们还怎么跑出来约会儿呀?”
“你不反动?毛主席都不想见了,就为一‘宣传队’的女同学!”
“昨天是清明节,毛主席出来干什么?见鬼呀?!赶紧滋你的热散啤吧!”
俩人走到了大镜子旁边。安地左望后看,不见一个路人的人影儿。忙说:“赶紧的。我抱着镜子,你站后面儿开闸放水吧.”
他将自己的头靠在凸起的镜面上,冲着变形的大鼓圆脸笑着说:“有人要撒尿,你可别回头看啊!”
“哪儿呢?人?!”小弟问着,忙跑向河墙拐角处,贴得很近。一手扒墙,做出向河中探头张望的样子,一手在下面控制着方向,以免尿湿裤子。身后留下一小片湿迹。
“哟。今儿个怎么没划船的呀!连中山公园儿里搞对象的都看不见了。净园啦?”
安地闻声向墙边走去。筒子河南岸小码头下面,两侧捆扎着整齐的淡绿色双浆铁舟。还真不见水面上有单独的船只。他又望望对岸铁栅栏后面的小土山和树林、长条绿色路椅,也不见人影。便自言自语地说:“清明节后天庭阴,路上行人带口琴;要问约会何处去,犄角旮旯大树荫。”
“别诌了这儿。走吧。”雷弟痛快了,走到大镜子前面,伸头举手做着怪相。
“写到此一游呀?”安地说着话凑了过去。
“看城墙拐弯儿呢。大肚子变窄脊梁。”
“我也看看。谁说城墙不能拐弯儿?”安地走到镜前,摇头观看那不时随着视角变换而凸凹变幻的城角墙影:“大肚,瘪腰。”
雷弟在手指和镜前哈哈气,写了个“燕”字。安地在其下侧横着写下六个阿拉伯数字。边写边说:“有机会,我得告诉一下她。一九七六,四,五。算算,加起来是多少?就算你想了她多少个月!”
“嘿。两年多。忒血乎点了吧?”雷弟反对。“那就改成天吧,你可别嫌少!”
“行吧。刚开始想,还不丢份儿!”
“那就走吧。您痛快完了,我还想解放一下儿呢!”安地指着故宫西南角凹角墙外那棵参天古树(后来,拍《蔡锷与小凤天》的电影,男女主人公看画家画“黑太阳”的地方),边说边走:“别让肥料全浪费喽,大树也怪冷的。”
“您就说怕她给撞见完了。还找辙......”安地指着故宫墙外窄便道上堆放的大型水泥构件,好奇地提醒着雷弟:“唉,你看那边儿怎么那么多水泥管儿和板子呀?”
“给你们过家家儿预备的。管子当洞房,板子当茅房。”雷弟随口便答。
“是不是快到‘五一’了?又该给公园修理新厕所了!省得上趟厕所得跑得猴儿老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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