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档案绝唱:天使在鞋跟儿下微笑2》
“可乐”喝光了,没有回收意识的人,便将空瓶扔掉了;一个人的血水不用流尽,只要达到一定程度的“失血过多”,血库再缺少匹配的血型抢救又不及时,那也就只能等着变成“垃圾”了吧?他或她去哪里投生――肉身死知其所,神识复向何土――谁回收其魂灵呢?她们和他们带好慢慢长路上用的盘缠了吗?他们彼此又会说些什么?
我想起那几位小兵,如果这辆三轮车再来得早点儿,那位愤怒的兄弟会把他们怎么办?
我又想起了在西四路口遇到的与他们同样装束的队伍――只是人更多,且齐整――被一位年轻的男性市民拦住,求救般呼喊着:“军队开枪了,你们快劝劝去吧!”
“不可能――人民军队怎么会向人民开枪?!”一位有外地口音的指挥员自信而理直气壮地反问他。
“我不骗您――是真的!”小伙子急切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
“在哪里?”
“就在西单路口和阜城门桥那边儿!”
“前面带路!全体跑步――走!”
“太好了!你们跟着我快点跑!”
他在队首的左侧,领着俩人一排、不到二十排的队伍,跟着那位市民向西边跑去。勇敢的小伙丝毫没有畏惧真枪实弹的退缩、躲避之意,让我觉得自己这个只想兑现对父母承诺的归家者,成了一个冷血的闻客!我为什么不能把车子借给他呢?怕把战士们累垮?怕他一马当先挨枪子?还是自己也像那位队列外的指挥员一样,顽固地相信解放军绝不会向群众开枪!
在他们身后,一辆被推翻的军绿色敞篷吉普车,右侧车身立地,冒着黑烟,吐着火舌。
我猜想,那几位娃娃兵,也是这位指挥官的兵吧?可他们是怎么掉的队呢?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玩儿真的”之深层理由:这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呀!
心里叨念着:远在新疆的小兵多么安全呀!
北海大桥一过,马上就看到一大群人堆在北长街北口那里,向南面张望。几位高个子的年轻人,在“中南海”东北角北侧的那段红墙前驻足,正举着一把裹着一件灰色衬衫的细长物件――不知是木板还是竹杆扫把――往墙上涂抹着什么。在路北侧的交通岗亭前,一位戴着淡棕色眼镜的男青年,左手攥着曲臂向上的右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在其旁停下车,问他怎么了。他举着一个黄得发亮的小子弹头儿,对我说:
“小指头受了点儿伤,是真子弹!您可千万别往那边去了。”
我已目击过血水,但近距离地看着受伤者从容站立着,心里感到安慰。心里由衷地亲佩那些球护车上的医护工作者们。
赶紧回家,否则就怕回不去了。我推车欲行,劝他多保重,告辞。他听完后,再劝:您最好慎重一些,哪怕先去住在别处的亲朋好友家呢?我只能向他解释:“没辙,我自己的家在那边儿住;不想去别的地方,我要回家!”
我骨子里就是不信军人能迎面向一个骑车人开枪!又不是坦克军车正往这面追来,没那么危急。走吧!他冲我点点头,眼中竟闪出了泪光。我以为那是疼的,问他用不用给他送点云南白药什么的,他摆了摆手。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南面望去,那段红墙上已然写划出两条标语。我回过头去,在他身左侧隔着几个人的腿,蹲着一位女生,头埋在交叉的双臂上,不知她是累了,还是病了。
那是这片愤恨、绝望的人群里,我唯一没有见到面孔的孩子。她没有抬起头来看那些标语。
两个“打倒”型的口号,上长,下短;而要打的目标呢,长的是有权力的变态组织――与纳粹沾了亲的政府;短的是个人,那位让中国人爱恨交加的、敢做敢当的小个子!一共12个子,两个感叹号!!
它让我想起了20年前,胡同里厕所中打倒伟大领袖的、标准的、“罪大恶极的反动标语”;想起了早已带着妻儿返城的洋洋。他早把那把漂亮的三棱锉刀给忘了,而我呢,也早将其埋在了他家后山墙的电线杆旁的深土中了。
现在,他只喜欢“搓麻”了。
伟人的伟大是打不倒的,如同他们各自的渺小无法掩饰一样;是谁令她们、他们成就其伟大与卑劣的呢?我们每一个人是否都与其存亡、成败、好坏、善恶相关呢?
毛主席好像说过:镇压学生运动的人没有好下场。是真的吗?
一进北长街口内,顿时觉得昏暗。浓密的槐树树冠将高压钠灯――据一位街上的老哥说,那“可能是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学员’留下的唯一有用的革命成果――节能灯”那惨黄的灯光滤洒在纷乱的人群散布的路上。
临街而住的人们,站在院门外的便道和柏油路上,向南面张望。那里面有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吗?他也住在北长街。我看了一会路东边便道上的人,没发现他的身影。
到了北长街小学的时候,又看到一排被推放在路中央的绿色、铁质、有轱辘的垃圾桶,并听到了第一阵枪声――短暂、密集的多枪连发的呼啸――被街道的墙壁折射的音波传播过来,并不干脆、响亮,仿佛带着劣质消音器一般,让人有一种虚幻的感觉,紧张而不恐惧。只是头皮开始发胀。
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那声音离得还远,在南长街口那边,而且,而且――没有看到一位被往这面拉、背、推的伤者,也没有听到一声受伤后的尖叫声,这给了我快速奔向那里的自信和冲动。
先把车放回家中。九哥的屋里关着灯,窗帘上闪着电视屏幕萤光辐射的蓝白色。
还是那日去听海潮般回音时走的路,我向老地方前行,又听到了枪声。刚走到“81号礼堂”,冲站岗的士兵抬手问候了一声,便见东面的街上,从南往北奔逃的人群,无语地溃散;少数人骑着单车疾驰,多数人边跑边回头往身后望着,好像不甘心离去似的。
走出宽阔的胡同口,往南拐,只见南长街口那里还有许多人,根本就望不到一位军人。但自己知道,现在是在拿“重要通知”不当回事儿,是在拿脑袋跟真正的、货真价实的戒严令开玩笑――后果!一切后果自负!!
回来的路上听到的那些从西南方不断传来的枪响,如同过年时听到的远处的鞭炮声,在它的衬托下,让这里的声响变得冷清,但却真实,因为看到了惊慌、惧怕的人群。
学生运动的脐带除了他们的意志和人民群众的关心、观看、观察,还能有什么呢?没有了普通市民的关注和人缘,他们不是很快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水之鱼吗?
当走到路东那棵粗大槐树的马路对面时,一阵枪声带着击打树叶的声音传来,我赶紧蹲下身子;一束奶白色的槐树花被击落在脚边,仿佛在提醒自己,它告别鲜艳,沦落足下,走向枯萎,全是真枪实弹造成的。我信了!不知在城北居住的人们,谁又会拾得金光闪闪的弹头;也许还残留着被枪管弹道摩擦后的余温吧?
枪声一停,起身前行。但我知道,向树上打的是警告,再往前去,不是看别人受伤,就是别人看自己倒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准备付出代价。
一辆从长安街开出的急救车,等待着贴车观望者留出穿行的空档,将降下来的速度再提起来。这让几个前行的人借机看到,在路口处闪让的人墙后面那条绿色的长城。
那里好像有一条警戒线,士兵们并没有向北挺进的意思,不然,人们是挡不住他们的。救护车向北驶来,车顶闪亮的旋耀蓝光和阵阵楸心的开路笛鸣,加重着紧张恐惧的氛围。
我走近路边,俯首侧目,仔细扫视路面,没有发现血痕和苍蝇。
向南走,见街口处的人群重新合拢,将那个缺口封堵住了。从人群的头顶上望过去,可以看见绿色的军车从西向东行驶。望着越来越近的无声人群,竟然有一种记忆类比带来的错觉――仿佛是在观看重大节日的阅兵车阵与队列。
在人群背后的不远处,路东侧5路公交车的站牌下的便道上,两位黄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双臂搭在腿上,手耷拉在腹前,不时地左右轻晃着脑袋。其中一个,十指交叉,转动揉搓起来,既象搓泥又似解乏,透着一股子无奈和沮丧。
连哪国人都没问,上前就用英语问他们,广场上的学生们怎么样了?直觉告诉我,他们是记者,没错。
“仍旧那里,唱歌。”
我又问答话的人,为何坐着工作。他俩一起耸耸肩膀,撇撇嘴,四只手一齐向上翻了几下,一个说:“我们的枪丢了。哈哈……”头摇成了拨浪鼓。
一个苦笑着用双手搓着头发,无言。我谢过他们,朝人群走去。
那位嗓音低沉浑厚、常在重要场合出现的男播音员的声音,开始通过街口外的大喇叭进行播音――不知是部队携带的随车喇叭,还是广播车的,反正不是广场和长安街上那回音洪亮、久远的共鸣音箱发出的;还记得最难忘的开始的几句{好像是这样说的}――“昨天晚上,北京市发生了严重的。暴徒们烧毁军车,打死打伤我戒严部队指战人员……”
肃穆,凝重、悲怆的氛围,让我不禁想起了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列宁的演讲:“……苏维埃俄国被敌人包围了,反革命的烈焰,从这一边烧到那一边……他们在散发着臭气!”
一阵枪响,头顶有几片碎叶飘落。广场上传来了《国际歌》的合唱声。谁知道那里的学生们会怎么样?心头一颤,周身一抖,眼里一下子便涌出了泪水;赶忙闭着嘴咽唾液,以免被他人听到自己鼻中喷出的气流。
真的很担心死人,不管是谁。好在他并未报出具体的数字,否则,更担心士兵们产生复仇的冲动。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昨天晚上以前的历史突然断裂了,就像木头变成了石头,埋入了地下深处,没有人能够说清,也无人能够评判了;仅仅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昨天晚上……
每一阵枪声过后,都有人向后躲闪,又都有人自愿地换到前面去。人们很自觉地交换着满足各自身心需要的位置,也不愿让硬推瞎挤的动作,给前面第一排的人造成冲击“戒严部队”的精神压力,或在军民之间闹出意外的误会。
我在后面踮着脚,已看清楚那些第一排的士兵,比先前那些娃娃兵们只是多了一个钢盔和一杆枪;把“军挎”换成了背带和腰带,让他们比那些孩子们显得强壮厚实了许多,尤其是头顶钢盔的金属质感,使他们看上去更威武且高了不少。
所有的心思,都向天安门广场上飘去,因为那里有普天下无数父母的心头肉――“孩子”,有朋友托我呼救的人。我用双耳倾听着那里的口号声和歌声,没有丝毫的恐惧;可是,当轮到我站在左侧便道上的第一排时,腿肚子竟然有些发抖!但我满足了,自己终于与那些孩子们面对着同样的东西,距离不到三米远,所有小巧的、黑洞洞的枪口都偏向西北方,那边有中南海,那边有我的家。
自己觉得对得起我违背父母的安危劝告,而去再一此蹬门道歉、诉忧的朋友了;也对得起曾经有过的要当“瞬间历史书记员”的少年梦了……心跳开始加速,腿有些发沉,发僵。
当我静静地凝神望着那位打着深蓝色领带,而白色的领口的第一个扣子却解开着的指挥官时,竟然有一种在拍电影的幻觉,因为他的形象太像演员了。他几乎比其身后那些脸颊被硝烟熏得略黑的一排士兵,高出了一头还要多;钢盔下是一张白净的脸,龙眉大眼高鼻梁,镇定自若地微笑着,还不时地左右微微摇着头,从容中含有一丝不解、些许好笑的神情,那明亮得发光的眼睛和自豪热情的眼神,都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亲切感,我突然想起了他象谁――
1969年,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一个周末的上午,老家一位舅舅的老乡加好友从“中南海”里来到了小巷中,手中攥着一个小盒子。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看他去谁家,并不停地问他:“带没带子弹壳儿”――那不亚于现在孩子们喜爱、痴迷的电子游戏光盘。
当见他走进自己的家门的时候,心里那种幸福和骄傲感,比看到爷爷下班后从兜里掏出糖果还强烈。他没带子弹壳,而是带来了几根银针,用休息时间给家人来看病。
我那时正在上火,口中长了一个大牙包。家人本没拿我的小病当回事,可他听出我讲话不利落,便问我嘴里怎么了。他了解了情况,便问我在哪一边,我告诉他在左边。他就让我伸出右手,放在桌上,一边亲切地微笑着凝视着我的眼睛,一边问我几岁了,为何喜欢子弹壳儿。我傻笑着答不出喜欢的原因,可听他在同父母讲什么“虎口穴”。等我一低头,右手大拇指的根部右侧,已经立着一根红色的针柄,手心象被刺透了一般微颤着。没一会儿,连疼都没想起来,针拔走了,我重新跑到外面去玩儿。在他离开的时候,我的牙包,没了多一半儿!也不胀痛了……
不,眼前的这位军人,比他还漂亮,还高大,又比他多了一种权力的高傲;还有他所没有的“大豆兵”队伍――那可不是像我一样给小兵当过的跟屁虫;更有比他手里的银针吓人的、攥在听他指挥的娃娃兵手里的漂亮枪支;以及那在枪口前后胜似闲庭信步的洒脱、飘逸和自信。那挪步的架势简直就像放慢动作的领舞者舞步,随心所欲地跳、闪、踢、止……
当人群背后不认识的青年,用陌生的声音喊出“北海”桥东、“中南海”东北面墙上标语中以“打倒”开头的长口号时,他微笑着向西边挪步,从两位小战士中间,倒行到自己士兵的身后,轻轻地一个类似立正的动作,鞋跟轻轻一磕,便魔术般地奉献给大家一阵枪声的奏鸣曲。
后面的喊话者,发动了摩托车,跑了。
我的梦被惊醒了,可我却不忍后退,把位置让给越来越稀松的后面的人,除非是有急救车又来了,人们才会变成夹道,重新站位。我望着街口外越来越密、越来越慢的军车,和那不时撩开卡车帐篷的通风孔向外张望的军人的眼睛,那里有好奇,有惊讶,还有纳闷吧?――只听枪响,没人惊叫、没人哭爹喊娘、骂亲娘祖奶奶地喊疼和“打倒xxxxx……”
我长大了。不再像儿时追逐从天安门广场里飘飞出来的礼花降落伞那样,蹲在地下去寻找子弹壳。我凝望着那些个娃娃脸,仔细地观察着他们眼里的光泽,那里卷缩着惊恐不安的灵魂。我发现,惊恐的他们比我眨眼的间歇要长久多了。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手无寸铁的人会不会突然做出一些逼迫他们自卫的举动,不得不咬着牙甚至尿着裤子向眼前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的身体开枪。他们也紧张啊――毕竟这不是打靶演习,而是活生生的人命!就是打地面,子弹头弹射起来也是不长眼睛的;何况人群还站的密密麻麻的。
我似乎死过几次了。每一片落叶的轻微而沉闷的呻吟、飘零,都像是自己灵魂的缕缕抽离;每一声似乎能够分离、听清的枪声,都在抖空着我的驱壳儿……
我是多么爱这个世界呀!可是我想回家了――在那间小屋,在没有阳光的地球下面,在星空之上,静静的含泪坐下……一坐不起……
不知是被吓的,还是产生了幻觉,那黑色的、漂亮的、空心的、灵巧的、三角形的铁质枪托,那好像有一把尺子长的黑色弹夹,那娃娃兵们精神而又惊恐、无奈而又自豪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是群天使和道具,是无法穷尽的自己的化身,在玩童年的弹弓子游戏,谁也不想真的伤害谁;可我毕竟看到过血,虽然不是在这里……
不知自己的心分神了,全跑到广场上去了,还是只顾得看那位指挥官和车队了,我竟然没看到自己最想看到,也最怕看到情景――换弹夹!我竟然没有听到一声自己最想听到的弹壳落地的脆响!我竟然没有见到一枚自己从小靠它淡淡的火药味儿加深呼吸、增大肺活量,靠它在兜中的撞鸣增加踮蹦快乐节奏的弹壳,没有!没有!?
还不如那儿时给自己补充匮乏的微量元素的掏粪车的香气,只要我想,它即刻便能飘浮而至,让我陶醉!
假的!?全是幻觉!?还是我被吓傻了?那弹夹里仿佛有打不完的子弹,从空中来,到空中去――那里仿佛只有一口气,在被压缩着,喷射着,周而复始,循环不尽!
我仿佛变成了一个精灵,钻到了指挥官的鞋跟儿下,在它们的每一次磕碰中,都听到一个天使在说:
“回家吧,求求你们了!我不会让我的士兵打您的――因为您是人民,我也是人民!!”
此方真教体,清静在音闻!
他们没有“耳麦”,全靠那熟悉的、给我安全、给我惊喜的士兵换岗时、立正时的一声鞋跟儿的磕碰,联络着开始射击的信号!
不开枪是违背命令,开枪是执行命令。官兵配合得多么默契呀!
可是,我仿佛只缺那么一声弹壳儿落地声响的叩问,或是身体某处的一阵清凉,一阵剧痛,一阵膨胀,一阵昏迷……整个的宇宙从此宁静、空灵!
“请市民们回家!……”
我终于明白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最后的声援者,勇敢的看客,都在义无反顾地找死!
一遍遍的广播声,伴着广场上庆贺胜利般的“欧欧”声和密集的枪声传来,面前的枪声也响了,短暂而密集的连发。石雕般的人群开始荡起波澜。
没有风声,只有树的枝叶在被撞击中破损的呻吟……
“请市民们回家!……”
人们开始离开南长街南口内的街道,把越来越多的空旷留给“戒严”的执行者。
从来到这里到3点20分开始往家走,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身边,我没有见到一位共和国的公民受伤或倒下。虽然觉得自己已经又死过几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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