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坐在阶边的石凳上做针线，看见俞公子进来，忙站起来笑道：“六哥，妹子替你做了一件棉袍，来比一比。”就将手中一件衫不衫，袍不袍的东西高高兴兴举起。

俞公子不曾见过这等稀奇样式，笑问：“这个是时兴式样？”

唐小姐涨红了脸道了一声“是”，俞公子把衣服接过去套在身上，身上紧紧的，袖子不宽不窄正正好，样子虽然怪了些，却是极挡风的，遂赞：“好暖和。”

“也只在家穿穿，出门到底不好看相。”唐小姐笑道：“省下布料与六哥拼条夹裤。”

“难为妹子了。”原来她这般奇思妙想是为了省料子，俞公子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将衣服脱下还给唐小姐，在一边坐下，看着翠叶披离的祝余半日不言语。

唐小姐与他倒了一碗热茶过来，见他盯着祝余发愣，笑道：“前几日天气甚暖，那盆绿草迸出十几点嫩芽，妹子一时技痒，就替它分成四棵，又浇了点儿水，倒发的这样好。”

俞公子笑道：“六哥今日在药店中见到此物，一棵也能卖几十两银子。妹子一时技痒就几十两变几百两，端的好本事。”

唐小姐抿嘴笑道：“不是六哥爱它，它也不得到咱们……咱们家来，更不消说一棵变四棵了。妹子也没什么本事，原就是极好养成的物事，哥哥不信，养几日就知。”将在阶下晒太阳的那盆祝余搬来交到俞公子手上。

这盆祝余发的极是茂盛，虽是分出了三小棵，还是满满一大盆。俞公子在家也养过几盆兰花，一时来了兴致，就将花盆敲碎，将这一大棵分成了四小棵散种在四个小花盆里。唐小姐却是顽皮，使一只茶壶装了凉水来，将四只小花盆细细浇过水，推俞公子道：“我和六哥哥比比，看哪个养的好，如何？”

俞公子笑道：“哥哥有心卖一两棵补贴家的。妹子种的怎么好流到外人手里？说不得只有哥哥动手了。”唐小姐瞟了他一眼嘻嘻的笑。他冲唐小姐夹夹眼睛，提着两只花盆到外院卧室，端端正正放在窗台上。唐小姐就将那两盆也送了出来，又在他屋子里转了转，笑道：“像是少了些什么。”

俞公子道：“少了几本书，还少一架琴。如今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抄着手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对唐小姐道：“妹子，辛苦你了。你早就认出此物了吧。”

唐小姐瞟了他一眼，嗔道：“哥哥想到哪里去了。”夕阳余辉照她的上半身好像在发光，虽是少女娇嗔，却别有一种凛然不可侵之姿，浑若神仙妃子。

俞公子看得微微一怔，咳了一声扭过头去道：“好妹子，休这样。”

唐小姐恨恨的跺脚道：“妹子哪样了？”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怏怏的去了。俞公子待她转身，才敢侧过身看她的背影。恰好雇的买菜做饭的婆子提着半篮白罗卜从大门外进来，见他二人如此，嘀咕道：“哪里就有个兄妹的样子了？倒像是私奔来的。”

俞公子听见恼的要死，忙喝道：“妈妈，你胡说什么？”

那婆子唬得连声道：“不敢不敢，老身是说租老身家屋子的那一对，说是兄妹，看他两个情形倒像夫妻，不是说公子。”却是越说越露骨了。

俞公子又是恼又是好笑，啐道：“去罢，休在小姐面前胡说！”待那婆子去了，却是禁不住胡思乱想：不晓得妹子听了这婆子的胡话会不会恼，想着想着不由露出笑来。

唐小姐傍晚自家不肯出来，使婆子来搬花盆。她一向大方，平日都是自己来搬，若是俞公子得闲，两个还要说些闲话。今日突然避起嫌来，却是何缘故？俞公子思之再三心神荡漾，偏不肯让婆子搬走，只道：“这几盆花就放在外院，我亲手照料就是。合小姐说，叫她……放心，我自会用心料理。”

那婆婆子空手着回去，合唐小姐说：“公子今日怪怪的，偏不肯让老身把花搬进来。几盆花罢了，平常也不见他这样郑重，还说叫小姐放心。”

唐小姐听得这句，笑容满面，道：“他是爱那花儿呢。”

那婆子好笑道：“老身就看不明白，一把韭菜有什么好的。”走到厨房伴着唐小姐整治了晚饭，走到外院请公子到后面用饭，照旧将院门掩了家去。俞公子照旧例拴上院门，走到内院门口就有些踌躇，待不去腹内又有些饥，待去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在院门边转圈。

唐小姐盛好饭等他不来，从窗棂中看去，见他好似一头磨磨的驴在院门口打转，自靠在窗边笑了半日，喊他：“哥哥，饭要凉了。”

俞公子涨红着脸进来，吞吞吐吐半日方道：“妹子，以后留那婆子吃了晚饭再走罢。”

“哥哥，迟了。”唐小姐布了一箸炒青菜与他，笑道：“我们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谁人不知晚上此院内外只我兄妹二人？计较这些做什么？”

俞公子想了一想，面上红潮慢慢退去，低下头吃饭。天色渐黑，唐小姐取油灯去隔壁厨房添灯油，才出门就呀了一声。俞公子出来看时，却见一个人影站在三棵祝余边。天太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唐小姐喊了一声，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唬得唐小姐连退数步，缩到俞公子身后。

前面院门早就拴上，这人是怎么进来的？若说是贼，也没有见了主人不逃的道理。俞公子按了胸口的宝镜，镇定下来，将唐小姐挡在身后，拱手笑道：“不知阁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那人像是吃了一惊似的，停下咳嗽了两声，回礼道：“却是贫道冒昧了。贫道原是此间九凝宫的道士，方才路过嗅到祝余开花的气味，一时情急径直进来。主人莫怪。”

听说他是九凝山的仙长，俞公子和唐小姐都松了一口气。俞公子忙道：“此是内宅，还请道长前面坐。”

那道士大笑起来，道：“主人不必这样客气，贫道此来原为的是这三棵祝余，此物与主人无甚用处，贫道愿以三百金换，何如？”

才和唐小姐赌谁种得好，若是卖了还怎么比？可是不卖又没有钱用，叫妹子陪他过这样的苦日子实是为难了她了。然卖了吧，不过三棵小草，又没花什么本钱，卖三百两银子又太过贪婪，俞公子委实断决不下，有些迟疑的去看唐小姐。

唐小姐持着一盏油灯从厨下出来，正好照见俞公子一脸的为难神情，忙笑：“道长若是有用，拿去就是，原是我们兄妹栽着耍的，不值什么。”

到底是她，若换了别的女人想必早就答应了吧。俞公子微微一笑，接着道：“道长拿去吧。”

那个道士见他们这样大方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从怀里取了一只小袋出来顺手一摔，那只小袋的袋口就涨的极大，他将那只大花盆塞了进去，再一晃，手中依旧是只小袋，照旧纳回怀里，稽首谢道：“贫道不能白取贵兄妹的东西……咦，怎么还有祝余气味？”

俞公子笑道：“寒舍还有几株。”

那个道士听了大惊道：“还有？这个东西等闲难得一棵，府上怎么有这许多？”

唐小姐笑道：“原是我哥哥从山上挖的一大捧，因它经冬不凋，所以分了几盆赏玩。那几盆可不能给你，我和哥哥还要比谁养得好呢。”

道士听得此言，半日都说不出话来，盯着俞公子看了许久，迸出三个字：“我不信。”

俞公子好笑道：“原就是养着耍的，骗你做甚？带你去看看。”取了灯在前引路，带着道士到他卧房去看。端端正正四只花盆摆在窗边的书桌上。每只花盆里都有一棵活泼泼的祝余，灯下翠得能滴出水来。

“这是……你们……养的？”那道士绕着桌子走了半圈，扶着桌子激动的问。明亮的烛光照在他兴奋的脸上。“这真是你们养的！祝余什么时候可以家养了？祝余可以家养了！”他在屋子里兴奋的踱了数圈，紧紧握住俞公子的手道：“教我。贫道愿以一世荣华富贵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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