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光头良财矮墩墩身材，圆鼓鼓脑袋，因为脱发得厉害头皮透白光亮，配一付大大溜溜的眼睛活像天后宫里泥塑的金刚。今天的光头良财有点神气，穿着元色大襟夹袄，黑色圆口布鞋，胡子刮得净光，看上去比他三十五六岁的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

海滩上，光头良财兴奋得有点焦躁不安。他来回走着，细粒金沙上全是他一个个凹凸不平的脚步痕。海风强劲地吹过来，挟杂着飞溅的浪花。那浪花时不时落到他的脸上，他只好不停地吐着咸味蛮横的唾沫。

阿三凑过来说：“你拿棍子的手好像在抖啊。”

光头良财白了他一眼，辩解道：“我抖了吗？”可他知道他拿棍子的手真的在颤抖。不晓得为啥，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紧张过。他知道他面对的将是他的东家。尽管在心里千百次地把这个老家伙杀了，但真到了这时候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

刘利云被推推搡搡押了过来，阴丹蓝长衫有两个口子扯得挺长，一个还漂亮地划着丁字。看着光头良财走过来，慢慢把棍子抬起，轻轻戳他脑壳，他十分恼火。知道来的强盗是光头良财他一点也不慌张了，光头良财算啥东西。

但光头良财就是一个东西。他朝海滩上又吐了一口唾沫，说：“刘老板，你我都在洋面上混，啥也不必多绕圈了，还是说出那批家什吧，我们这几位兄弟想弄几支玩玩，用你摩登的上海话说好白相白相。”

刘利云依然坚持说：“良财，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是本份生意人，老老实实走冰鲜，要这铁东西作啥，不信可以问问船上的伙计们。”

正说着，菊香披头散发跌撞过来，一路狂奔一路嚎哭。

“看看小女人这付样子你不心痛兄弟我倒心痛，还是说了吧，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刘老板要是不知趣我就先把老板娘带走了，兄弟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光头良财的话像一枚枚针扎在刘利云的心里。这个烂光头就像肚里的虫子哪里痛就往哪里咬。刘利云的心终于动了。他叹了口气：“良财，算我今天倒霉走恶运，我只有一条家什是防身的，交给你也可以，但要依我一件事。”

“啥事？”

“不准伤害莲花岛上一条性命，包括我刘家。”

“行啊，你的家什好像不止一条吧。”

刘利云一愣，最后显得无奈地说：“到底是我刘家出来的，到底是人精，啥也瞒不过你，我还有三支长枪，在陈钱山的渔行里，你要用也带去吧。”

“我当然要带去，刘老板，东家，今天我对不住你了，我还要把你带去，留下你我也是一块心病。”光头良财走近刘利云悄声说，“放心好了，我会叫你家人记得明年的今天是你的祭日。”然后高声大叫，“阿三，来，给刘老板一颗鱼中1吃吃。”不远处菊香被人紧紧拉扯着，看见有人举起了枪对准刘利云的脑壳，眼前突然发黑，在松软的沙滩上瘫倒下去。

刘利云腿有点抖颤，我就这样完了？！难道我就这样完了？！

阿三是杀过人的，但他今天杀刘利云心里就发慌。他抬起枪来，瞄了瞄，又慢慢放下来，深深吸口气，再抬起手来，他心里一阵歉疚，他喝过刘老板老酒的，刘老板啊你别恨我，真的别恨我，我是被人差遣的。看看光头良财鹰隼一般的眼睛，我没有办法。阿三终于咬咬牙，手指扣动了板机。可枪没有响，原来是一颗臭弹。倒霉，再来一颗。阿三把子弹压上膛，又瞄了瞄，手指又扣进了板机。

突然，北边岗墩出现一彪人马，一人大喊：“别动手，别动手，我来了……”

1鱼中：子弹

7

阿毛的脸被鲜嫩的芦柴划了口子，鲜血直流，可他顾不上，他要赶到北岸去阻止新娘子船在大海滩拢岸。新娘子船已经来了，已经由小黑点慢慢放大了，再不赶上一定会出大事情。他记得前几年一伙不明身份的强盗就把新娘子船劫了，抢走了所有嫁妆，还杀了人。他一口气穿过茂密的芦柴钻到北岸，用手卷成喇叭状，向渐渐变大的船喊：“快来北岸…….大沙滩有强盗……”

小船似乎得到了感应，斜着向北岸方向摇过来。阿毛渐渐可以看见神采飞扬的满生，低头不语的新娘子，面色苍白的媒婆，以及高依云，长川他们。

其实小船也已经看见大沙滩有三只沙飞船，正加紧摇橹避开它。

看见阿毛弯腰的样子满生说：“阿毛的裤带丢了。”

长川不相信，使劲往岸上瞧，“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阿毛，你裤带呢？”

小船离北岸还有一撑蒿那样远，阿毛懵懵懂懂听长川发话，摇摇头：“要我裤带作啥？”

众人大笑，连新娘子也从嘴角露出笑容。

阿毛不晓得他们笑什么也跟着笑，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凝固在脸上显得非常呆滞，刚吐出的半截舌头也咬住了，眼睛瞪得很大，好一阵才说：“陈钱山的人来了。”于是他提高声调说，“陈钱山的人来了，陈钱山的人来了。”说话的声音像玻璃划过尖细刺耳。阿毛说完拔腿就逃。

满生终于看见了飘着潘字旗的机动船正冒着黑烟全速向北岸驶来。今天这是咋了？小根的婚姻注定要跟吃铁饭的人连系在一起了？

长川说：“使把劲，上岸后先找芦柴堆躲一躲。”

媒婆高兴了：“潘先生来了就好，那帮强盗准定要吃点东西，我家里的金货也能保住了。”

满生说：“别太大意，还是快些靠岸躲躲好。”

长川和高依云附和。

潘字船快速驶进北岸，在满生他们刚好落岸的当口潘字船上人也一个个上岸。媒婆认得这帮人中那个高高个头的人是马鞍洋面赫赫有名的潘春宝，外号六指头，坐镇陈钱山，官称第五辅助大队大队长，传说能两手使枪，左右开弓，枪法极佳，传说能一枪打断蓬链。六指头领头跳上岸，根本不看满生他们，带着二三十个人直向岗墩冲去。这帮人很快消失在茂密的芦柴中。

满生闪在一边，待他们走远了才敢招呼新娘子他们上路。突然一阵拉枪拴的声音，定睛一看，船上又跳下一个人，端着枪。那人又哗啦哗啦拉了一阵枪拴，问：“你们干啥的？”

“路过”。

“路过还抢我的表妹，走走走，留下表妹你们走。”

“谁是你表妹？”长川的脸气得通红，“她是我们的新娘子，刚抢亲抢来的。”

那人露出了笑脸：“我说是抢的嘛。表妹，我保卫你来了。”说着向满生身后扑。满生急了，抓住那人伸过来的胳膊使劲晃了晃，那人不由分说一枪托砸过来，满生的脑袋立刻爆裂出几朵大红花，满生倒在了地上。

长川回头看看，高依云和媒婆早已不知去向。他愤怒着扑去。长川扑上去的力气很大，却被那人一闪扑了个空。还没等长川爬起来，只听瞿一声，一颗闪亮的子弹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穿进了长川的脑袋，长川趴在那儿很安详地睡着。

缩成一团的新娘子捂着脸，在那儿瑟瑟发抖。

那人露出黄板牙齿，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别怕，阿哥在这里呢，阿哥来保卫你。”

这时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暗，偶尔露出来的太阳依旧血淋淋地很红，老辈人说这样的天就是大风暴来临的征兆。

8

刘利云不晓得被人掐了人中，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的四周围全是红色一片，天是红的，海是红的，连自己睡着的大床也是红的。他仿佛在红色中看见了六指头和光头良财。六指头和光头良财似乎也从炼狱中回来，带着一脸红色的惶恐。

六指头说：“阿弟啊，你醒转来了。你命大啊，阿哥迟来一步你就归天了。”

迷惘地看六指头，不认识似的。

六指头摸着头，歉疚地说：“一场误会，全是一场误会，来来来，烂光头，向你东家请罪。哈哈哈，一场误会，兄弟之间一场误会。”说着抽出腰间匣子枪，抬手一枪，子弹呼啸而出紧贴光头良财的耳边飞过。光头良财一脸惊慌，忙忙闪身躲避。“好了好了，烂光头也枪毙过一回了，一报还一报，这仇也清了，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

自家兄弟？谁是自家兄弟？难道是光头良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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