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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头今天醒得很早,凌晨两三点钟,值更的雄鸡还蒙着眼睛胡睡的时候,他已经醒了。醒来后,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黑咕隆咚的天,耳边掠过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吼声。他没有惊动身边的女人。他的眼前总在浮现光头良财痛哭流涕的苦相。光头良财整个地俯下身去,说:“大队长,我对天发誓,这事可真的十分要紧。”六指头对刘利云自己购买枪支武装冰鲜的事深信不疑,但说他暗地里与台州贼搞联盟抢六指头的地盘觉得很有疑问。刘利云为啥要抢我地盘,他与刘利云做过多少密事只有他们俩晓得,况且俩人还是吃过香灰酒的结拜兄弟,刘利云的莲花乡长还是他亲手委任的,刘利云在陈钱山设立的刘记渔行也是他照应的,更况且在马鞍洋面刘利云的冰鲜遇有啥事也是他出面调停的,难道他刘利云真的吃错了药?六指头摇摇头,他有点不相信。
可为啥光头良财几次三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诉述刘利云的五大之过,其中一条是刘利云硬逼他购买家什与六指头抗衡,还发誓说有一句谎话愿意千刀万剐。光头良财还说出刘利云几次派出龙根去南边商讨具体事宜的内情,至于商讨什么他光头良财不得而知。
这些日子台州贼经常在马鞍洋面与六指头的手下人搞摩擦,六指头咽咽气都忍了。尽管在自己家门口,可台州贼人多势众,兵精弹足,且有一帮抛头颅洒热血的亡命之徒。他不想硬拚,去年的惨象还历历在目,要不是自己听从算命的及早逃往上海十六铺早已被打得碎尸万段。但他不能容忍在这个马鞍洋面有人敢背着他跟台州贼串通一气来抢他的地盘。当光头良财把一个刘记渔行的伙计推到他面前详细叙说刘利云一些枝枝蔓蔓的事时,他有点动心,也有点光火了,居然还真有烂钉子里戳外的人。光头良财向他保证只要给他几条沙飞船秘密扮作吕泗帮的人就可拿到确凿的证据。
他斟酌了再三,最后一句话没说,只是点点头算作同意了,临走时叮嘱光头良财无论这事真假一定不能说出与他的关系。
说真的,六指头也需要家什,眼下这个世道风云突变,神鬼莫测,说别的都没用,只要自己握有人马控制地盘才是硬货。所以,他要扩充兵马,组织强有力的海上编队。但扩充兵马需要家什,李专员曾经答应过给他拨一些过来。但人一走茶就凉,屁都没放一个,他知道只有自己想办法了。既然刘利云想武装冰鲜,那通过光头良财把这批家什缴过来也好,一来可以装备自己的人马,二来也可断了卧榻之患。
但他实在不明白光头良财咋会突然从刘利云那边悄然跑到陈钱山来,而且花言巧语地企图借他六指头的手来治治刘利云。对于光头良财的手段他一眼便看穿,但其中的奥妙他依然难以洞悉。这光头良财与刘利云究竟怎么了?六指头突然心头一亮,不管他们怎么了,光头良财是条狗,何不把他养起来,该需要使唤他时就让他摇尾乞怜。所以六指头决定把他秘密养着,让他暗地里查清刘利云究竟跟台州贼的关系,查清刘利云到底有多少家伙,还要查清刘利云究竟想干啥。
日子过去了一个月光头良财依然没有帮他找到家什,上个月大戢洋的蒙面行动也没能找到刘利云的一丝把柄。六指头开始怀疑光头良财的话到底能有几分真实,面上露出许多不满来。光头良财是个聪明的家伙,他晓得再找不到所谓的证据陈钱山怕是呆不下去了,所以他苦苦哀求再给他一次下手的机会,他要亲自上莲花岛。六指头一口答应了。可光头良财前脚一走他立刻反悔了,连忙带着人坐机动船赶去阻拦。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动刘利云的一根毫毛。
天光慢慢照进了小木楼。六指头伸了个懒腰,起身坐到桌边,端起自己亲手泡制的绿茶细致地品着。这茶看上去晶莹剔透,绿光鉴人,屏住气猛地往里一吸,满嘴清香,香气缭绕在五脏六腑里,然后又回到喉咙口。他真有种欲醉欲仙的感觉。
六指头有许多嗜好,清早品茶是其中的一个。陈钱山各大渔行都晓得六指头的这一嗜好,每每进出上海宁波总有上好的茶叶进贡给他。他笑笑照收不误。他一年的茶叶多得连自己都不晓得数目,只晓得每个月有一二次把发霉变质的茶叶倒入海中。
他手下人都不喜喝茶,都说苦,这让他很得意,这帮饭桶,晓得啥叫茶道。他喝茶有个习惯,喜欢一个人闭着眼睛有滋有味地喝,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不叫喝,叫品。
他从一个秀才处听过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他心醉神迷,故事说老祖宗陆羽在细心品茶的时候听到下人报告他的儿子正从娘肚子里慢慢爬出来。陆羽高兴极了,一口气连喝了两大壶茶水,肚子胀痛不已却依然喜笑颜开,挥毫写下他儿子的名字陆茶。他非常欣赏陆羽对茶的痴迷,大有同路英雄的感叹,也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取名淑茗。他十分得意这个名字,曾像陆羽一样痛痛快快喝了两大壶茶。
六指头正品着茶胡思乱想之际,门被轻轻敲响。他一惊,下意识拔出枪来,正欲发作,门外低语:“阿哥,我有事。”
六指头把枪收好,咳了一声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胞弟,潘春仙,外号蟹钳。蟹钳的面色铁青,急急回身掩上门,凑近六指头的耳边:“孙麻皮回来了。”
六指头点点头。
“可他劫了一船货。”
“噢,”六指头一惊,眼前立刻浮现起去年那场血溅陈钱山的悲烈场面来,忙站起来向蟹钳探过身子,急问:“出啥事了?”
“事倒没啥事,只是这货不像正经商人的货,有丝绸、烟土、子弹,还有一些西药,都是好货。”
六指头没有说话,不安地看着跳动的美孚灯桔黄色的火焰。天已经大亮了,小木楼的美孚灯还点着,屋里很静,风抽打在窗户上发出吭吭的响声。
好大一会,六指头才问:“事做的干净吗?有没有纰漏?”
“我也说不准。”
“麻皮人呢?”
“说是太累了,想困一困。”
“把他叫来。”
六指头的心里一场剧烈的风暴突然狂虐起来,随之而起的是巨大的无名火。这股火烧得他无比难受。孙志林这个老麻皮倚仗着自己跟他的特殊关系,到处滋事,去年还差一点被台州贼剃了个光头。这事想来针戳一般痛。今天又要闯祸,看来我非要治治他不可了。
老远就传来孙麻皮粗豪的声音。他正叱骂着一只发情的狗毫无羞耻做着龌龊事。他的脚步带着一股风,噔噔噔,到了门外却被侍卫拦住了,好意劝他现在别进去,说大队长正品茶,等品完了茶再叫他。可孙麻皮便由叱骂一只狗转到叱骂侍卫来,骂声极其龌龊。
六指头听见了,心头的火一窜一窜。侍卫被孙麻皮一把推开,独自风风火火闯门而入。孙麻皮一身腥气,高大魁伟的身材把一扇窄小的阁楼门堵得严实:“哎呀,我的妈呀,差一点喂了鲨鱼掉了命。大阿哥,你叫我?啥事?”
孙麻皮的大嗓门把六指头的耳膜震得一颤一颤的,六指头不满地翻翻眼皮:“说话不会轻点。”
“大阿哥你说吧,啥事?阿弟就这付罗汉相改不了的,喜欢直来直去,说完了还想好好困一觉呢。”
“为啥这么晚才回来?”
“哎呀大阿哥这可怪不得我,看看天气还好好的,一转眼就起风了,风还挺猛,我吃了风,差一点送了命,摇橹的两只手都摇出了血,摇来摇去才摇进岙来。”
六指头点点头:“难为你们了,听说还搞了不少货?”
“嗬,大阿哥,那可是好货,货是……”
六指头立刻截断话头:“晓得货是谁的?”
“管它是谁的,就当是共匪的,这货够我们用一阵的,希他娘的匹,那丝绸滴滴滑,放在手心里会游动,活了。”
六指头把脸一黑,猛地拔出枪来对着孙麻皮:“你这畜生忘了去年的事了,这货究竟是谁的你看清楚了吗?”
孙麻皮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慌张,依然笑着说:“大阿哥你放心,这事比不得去年的事,现在船上的人统统死了,货在我手里,天也不晓得这事。”孙麻皮说完端起桌上的茶水就喝,喝了一口马上吐出来,“呸,啥破东西,贼苦。”
六指头依然不依不饶:“你给我搞清楚这货到底是谁的?”
孙麻皮对六指头眨眨眼说:“大阿哥,我要是说完这货是谁的,你保证要奖励我。”
“谁的?”
孙麻皮凑近六指头:“是鸦片鬼王忠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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