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太太已经七十高龄了，但一点也不显得老，毕竟有思想解放的经历，她的大脚片子脚步生风，思维依然敏捷，谈吐依然锋利。她听了小寡妇撕心裂肺的哭诉，猛然间拨响了那锈蚀多年的弦，立刻产生了强烈共鸣。

杏月二十刚出头，正哺着两个虎气生生的儿子时，潘家那孽种，到处寻活糊口的木匠竟然唱着小调跟一个娘子远走高飞了，从此销声匿迹，生死不明。

老太太恨透了，从骨子里恨透了薄情人。她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抚养长大，教导成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春宝做了国民政府委任的区长，堂堂正正的剿共海防第五大队长，总算熬出头了。她几乎忘掉了往昔的仇恨，平平淡淡如水一般过日子。

但小寡妇的哭诉重新煽起那腔怒火，她怒不可遏了，一拍桌子，说：“真是岂有此理，丢下娘儿生死不管，自己却在陈钱山寻欢作乐，这成啥体统，国民政府的法在哪里啊？公理又到哪里去了，简直无法无天。“

她一手揽过小寡妇的肩头说：“你就在我这里住着，不把这事做仔细了你别回去，一天不行二天，二天不行三天，总有一天会办好的，这事我管定了。喏，这里有一袋吃的先托人带回娘家去，给小娃子熬点粥汤喝。”

小寡妇在潘家住下了，她十分感激潘老太太的古道热肠，要不碰上这么好的老太太，光头良财还无忧无虑地搂着火油箱困觉呢。是得给他一点苦头吃吃。

第一天老太太说春宝有客人抽不出身。

第二天老太太回来说今天春宝的心情不好，在发火。

第三天老太太阴沉着脸说：“明天我一定要叫春宝来这老屋里见我，我的话他总归是听的。”

小寡妇没有插话，只安安心心等着老太太的结果。

这一夜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雨敲打着窗棂，雨敲打着青瓦，雨敲打着门板。

小寡妇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噼噼啪啪的雨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奔涌而来。一会儿是三个儿子的啼哭，一会儿是光头良财阴沉着脸的叱骂，一会儿是潘老太太勃然大怒的吼叫，一会儿是莲花岛夕阳西下时几缕袅袅炊烟，一会儿又是此起彼伏的风箱声……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很朦胧的。但似乎又不是梦，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小寡妇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走进梦乡。睡着了跟没睡着一样，没睡着却跟睡着一样，到处是活动着的图像，像陈钱山带鱼汛时绍兴班子在戏台上一样逼真。

不要乱动，潘老太太就睡在隔壁，睡吧，不要乱动，快睡吧。小寡妇在努力进入一种休眠状态。

这时，一股潮湿的寒气挟着酒气卷地而来，小寡妇一激棱，猛地惊醒。

她吓得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很大，眼睛睁得滚圆，一泡热尿立刻散射出来，洇湿了潘老太太刚换上的一床新被。她感觉到一个男人喷着酒气提着寒光闪闪的刀渐渐向床边靠拢过来。

潘家青瓦大院的天窗很大，但天是阴的没有一丝微光，只有雨在细细敲打天窗的玻璃啪啪脆响。

小寡妇来不及从喉咙底下发出求救的哀号被一道寒光猛然斩断了整个脖胫，一股热辣辣的血喷溅而出，在男人的身上无声的流淌。

潘老太太被一阵钢刀与肉体的碰撞声惊醒，咳嗽两声后，忙问：“咋了？”然后没有喊丫头，自己举着美孚灯走过来察看，美孚灯的灯罩光洁透明，不沾一丝尘埃。

老太太说：“咋了？屋里有老鼠？”

男人的黑影没有离去，依然立在那儿，他手上的钢刀在微微颤抖。

潘老太太走进来了，高高举着灯。灯光很明亮，但老太太茫无目的地察看着。这把微微颤抖的钢刀稍稍犹豫了一下，呼一声扇起一股劲风劈头盖脸向潘老太太劈去。

似乎又是切割一块熟透已经发脆的西瓜，钢刀只轻轻发出一声十分钝挫的声响，同样的一片热血在四处喷涌，在美孚灯的残光中像一束束红花被碾碎后到处抛洒，那般鲜艳，那般美丽。

潘老太太的躯干似一截风干了的大萝卜在男人面前猛然倒下，已经谢了前额的脑袋缝里还插着寒气逼人的钢刀。潘老太太倒下去的时候，轻轻哼叫一声，同时把手中的美孚灯掼在地上，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这巨响居然没有把外屋的丫头惊醒，那丫头翻转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说梦话。

男人的影子很快飘出屋外，踉踉跄跄十分不平稳。秋雨毫无情面地落在他的脸上，男人抹一把脸，喃喃说：“我杀了两个人，我杀了两个人，我杀了两个人，我杀了两个人。”

男人已经辨不清方向了，他踌躇着四下张望。

潘家老宅院的丫头就在这时醒了。被尿憋醒的。她点上灯，披衣起来，突然看见老宅院的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模糊的男人。她大声尖叫起来。这声音像鬼哭似的一下子穿透了黑色的老宅院，飘散在淅淅沥沥的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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