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经过几天的精心梳理，光头良财果然发现了潘金生的账面上有几笔糊涂账，至于这几笔糊涂账到底有多少，他光头良财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

面对账本，他呆坐着，眼前闪过六指头和蟹钳那付充满血腥味的面容。六指头想控制财政大权，安插光头良财监督。可他光头良财能担得起这付重担吗？他心里一阵虚慌，他的对手是杀气腾腾的蟹钳呀。那晚警告他的言外话还响在耳畔，他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气来。

他反复问自己，投奔六指头这步棋是对了还是错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想借六指头的势力扳倒刘利云，弄走他的家产衣锦还乡，但刚走出一步就发现自己被牵入了一个陷阱里，隐隐看见里面的黑暗。他想缩回来已是不可能了。原来还在为自己的精巧计谋暗暗喝采，为自己能住进小木楼沾沾自喜，如今看来，这地方更不自由，更危险。那天六指头找他下棋，嘱咐他为了安全不许他随意离开小木楼，也不许随意跟陌生人交谈。当时还挺感激他的，今天感到这味道不对了。这不是软禁吗？这就是软禁。娘希匹，小木楼成了他的监狱，比这更可怕的是他这个财务总管的职位里竟然安放了许多炸药，随时会爆炸，随时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他恨自己竟然自投罗网寻了一条死路。

是向六指头如实报告呢还是帮蟹钳一家捂住粪盖子遮挡臭气？他的脑子想的发痛，无论是哪条路都充满着凶险，他决定走一步看一看。

慢慢地把账本锁进柜子，站起来，向门外张望。两个侍卫正趴在栏杆，嘻笑着说着啥，其中一个还手舞足蹈逗引得另外一个捧腹大笑。

光头良财好奇地走过去：“你们说啥，高兴得像捡了个金元宝。”

侍卫立刻恭恭敬敬地说：“没啥，没啥。”说完两人噔噔噔下楼去，边下楼边笑。

娘希匹，避着我，光头良财有点窝火。他决定走过去看看六指头有无兴致杀几盘。这几天六指头一败涂地，虽说口口声声说不服，但心里早不想与这烂光头对弈了。光输不赢一点也无味。所以六指头再也不叫侍卫来请他了。真到了六指头不请的时候光头良财忽然有了失落感。他意味着六指头的这盘棋还得继续下去，继续下去对自己只有益处。

当他轻手蹑脚走过去准备抬手敲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蟹钳的声音，这声音很低，低的像一只长脚蚊虫的吟哦。

“我看，你要下决心把光头良财搞掉了。”蟹钳的话如五雷轰顶砸在光头良财的头上。他又听到一句，“刘利云说的对，这烂光头是头狼，随时会咬断人的脖子。

光头良财又蹑手蹑脚退回来，坐在自己的床上心还在扑腾扑腾乱跳。说我啥？我是狼，不，我是一头黑鲨。我不但要咬断脖子还要吸完血养肥自己。原来蟹钳跟刘利云是穿一条裤的。他把柜子里的账本又取了出来，蟹钳啊蟹钳，我还想把你们家的丑事遮掩遮掩，现在我还为你遮掩啥。他决定今夜要当面向六指头汇报蟹钳贪赃枉法的事实。他豁出去了，即使不能把一拳打倒在地，至少也能打得他鼻青脸肿。

他开始擦拭家什，装上子弹，完了藏在腰里，有这硬棒棒的东西撑腰，他的胆壮了不少。

这天夜里下起了小雨，雨点落在脸上有点寒意。

小木楼的灯点起来了。光头良财等待着时机，准备挟着账本敲响六指头的门，给六指头一个大大的惊奇。

这天夜里六指头的客人似乎很多，走了陈钱山有名的戏子来了欲醉欲仙的算命先生，走了炒货店老板的一脸哭诉来了南货店老板娘的满面春风，走了蟹钳来了金生，最后终于静下来了。

这是我的时机，光头良财想，这个时机属于我了。

光头良财挟了账本，走进了六指头的大房间。

六指头看上去有些疲倦。

光头良财说：“大队长，我。”

六指头忙打断他的话：“有要紧事？”

“要紧倒也不怎么要紧，只是账本里有几笔跟陈记渔行的往来账目有些糊涂。”

“不要紧明天再说，今晚我困了。”

蟹钳把大量资金投到陈德月的渔行里，从中为自己谋利。光头良财正要说，却被六指头来了个急煞车。他再次鼓了鼓劲，准备把这事向六指头和盘托出。

突然，楼梯一阵乱响，仿佛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光头良财和六指头同时吃了一惊，同时把手伸进腰间。

人来了七八个，蟹钳风魔一般旋转过来，后面还跟着潘家老宅院的丫头。

蟹钳哭着说：“阿哥，出大事了，老娘被人劈死了。”

六指头不相信，谁敢把他的母亲杀了。他楞怔怔地依旧坐着。

“阿哥，是真的呀。”蟹钳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母亲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劈了，他一脚踢翻桌子，一头钻进雨里。

几天几夜的劳累，六指头的嗓子哑了，说话像一只瘪了气的公鸭。他亲手敛上了母亲的棺木，又亲自把棺木抬到墓地。他对别人的劝告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已经没有眼泪了，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做啥。两把锃光瓦亮却又子弹饱满的家什露在腰间，像两只随时张开血口吃人的恶魔。当母亲的棺木下葬后他依然无法相信是真的。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十几个大耳光，脸上全是一道道红色的印记。堂堂的国民政府一区之长，一个称霸马鞍洋面的地方诸侯，竟然连自己的老娘都无法保护好，他还有啥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他为老娘举行了陈钱山乃至马鞍洋面历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化费了二百七十多丈白布，一百五十多匹白绸，路祭堂祭海祭岸祭船祭礼仪周全，滴水不漏；纸人纸马纸船纸轿纸丫环纸书僮五花八门，一应俱全，道士和尚尼姑轮番上场设坛打醮，五个乐班笙歌箫曲，终日不断，陪哭的呼天抢地，送葬的不计其数。但这一切能化解六指头心底的愤恨和怒火吗？他反复地喃喃着，一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替老娘讨还血债。

他和蟹钳一起在母亲墓上守了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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