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破晓时候，毛仲羽醒了。他半截身子陷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扒开，钻出脑袋，贪婪地呼吸残留着血腥的空气。一夜惊吓，他好象灵魂出窍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刚开始还默默祷告鬼子兵的刺刀别戳到自己，当叽里哇啦的鬼子兵脚步声渐渐远去，燃烧的芦苇也慢慢熄灭后，他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

四下无人，他努力睁开双眼，顺手捧水抹干净满是泥污的脸，从死人堆里爬上岸。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了，踉跄着走几步又载倒，只好靠着一块大石头喘气。看着眼前横七竖八的尸首和染红的河水，他回忆起昨天的经历：

26岁的毛仲羽是国军第78军36师中尉参谋，他们师负责守卫中央门内外。他从作战处知道守军有10万人，包括第66军、第71、72军、74、78军教导总队以及宪兵部队三个团。日军两三百架战斗机升临中华门上空，另还有百多门大炮日夜轰炸，未过几日，城墙偏西的中华西门被轰开近百米缺口，中华门失守。一寸山河一寸血啊，守军虽殊死抵抗，像卫戍司令唐生智电告武汉中央说的那样：“吾军以血肉之躯，与钢铁相争，伤亡之数，当然重大”，弟兄们成排成连地倒在轰炸之下，有的甚至连鬼子的样子也没看到。他们师部人员刚接到命令拿武器准备上一线，却传来了撤退的通知，守也不是跑也不是，部队瞬间乱了套。

毛仲羽亲眼见到教导总队炮兵团团长团长谢承瑞率领一排战士，突然把城门打开，十几挺机关枪一齐向敌军射去，敌多数立遭击毙。在随着师部撤退途中他遇见在88师当排长的堂弟毛脉羽，听说谢团长撤退时通过挹江门时因拥挤竟被踩死，而堂弟他们团5个正副团长全部壮烈战死。情况紧急，弟兄俩来不及道别就随着队伍匆匆撤了。

在下关码头乘船时，场面非常混乱，督战队好象没接到上峰命令，横竖不准部队上船，当场开枪了。誓与南京共存亡的唐司令早就跑掉了，守中华门时打得不错的孙元良师长也不见踪影。毛仲羽叹气，将熊真要熊一窝，就这么把首都丢了，全城百姓怎么办？回头可能死在鬼子炮火下，强等乘船肯定会死在自己人手里。妈的，总是一死，老子回去跟鬼子拼了！

师部参谋只配手枪，好在一路上尸横遍野，枪支弹药伸手可得。毛仲羽很快端上了一挺zb―26轻机枪，两口袋装了8个弹夹子弹，还有10枚手榴弹，戴上捡来的德式头盔。往哪冲？东南方向枪炮隆隆，老子今天就死在那了，他的脚步比想得还快。

远远的他看见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无力地斜插在阵地前沿，黑压压的鬼子步兵像潮水般涌了过来，零星的枪声是没死的弟兄们最后的还击。一路上他见到了十几个自发迎着炮火前进的士兵，心里感到了一阵安慰，大敌当前，还是有不怕死的啊。这时有个操湖南口音的小兵拉住他：“长官，我们躲战壕里打吧？”

容不得多想，他们跳进工事，毛仲羽手里的机枪开始“突突突”问候鬼子了。鬼子没料到竟然还有机枪招呼，顿时倒了一片。小湖南跳起来欢呼：“好啊好啊，打倒十来个啦！”

“啪！――”一声冷枪，手舞足蹈的小湖南栽倒了。毛仲羽扭脸一看，正中脑门，没救了。顾不得急救，他瞪着红眼，一口气把剩下的子弹全搂了出去，感觉枪管都要炸膛了赶紧扔掉。鬼子越逼越近，不到一里地的距离，打头的鬼子刺刀在阳光下明晃晃，膏药旗上的“武运长久”几个汉字隐约可辨。操起小湖南的中正步枪放了几枪，他感到对于上百鬼子无异杯水车薪，手榴弹也派不上用场。打不过只有跑了，他猫腰跑到战壕的尽头爬上草地，钻进芦苇荡，把手枪套紧固好潜水过河。

总算脱离了鬼子的视野，下步该去哪呢？初冻的天气，他从河里上来，瑟瑟发抖，脱掉军装。正好附近有几个被乱枪打死的村民，对不住了，只有借你们衣裳穿啦，都是为了保卫中华民国。化装成平民的毛仲羽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回头往城里跑，因为郊外全是鬼子的人马。

没等他进城，就遇见了几个鬼子押着一队国军士兵和一队老百姓往城外走。眼尖的鬼子立刻向他开枪，吓得毛仲羽立刻趴下，被鬼子抓住了。因为他没穿军装，就草草绑到百姓队伍里，连搜身都是象征式的，不然那支快慢机肯定会当场送了他的命。

毛仲羽和沉默的队伍被麻绳勒住脖子反绑装肩往草鞋峡方向缓慢前进。路过一条河时，鬼子队伍里的中尉吆喝一声，抽出指挥刀，哇哇啦啦不知喊什么。但毛仲羽看见鬼子兵开始架机枪，晓得不好，要打死我们了。情急之下，他大喊：“鬼子要杀人啦，快跑啊！”先前沉默的战俘和百姓们闻声醒悟了，剧烈挣扎，队伍乱了，鬼子的机枪也响了。

夕阳残照中，面目狰狞的日军第六师团某中队的鬼子嗷嗷叫着开火，枪杀手无寸铁的战俘与平民，膏药旗在风中刺目地招摇。有侥幸挣脱麻绳的人也没能跑出几步就被点射打倒了。

靠近河边的毛仲羽被挣扎的人群挤压，跌进河里，又被倒下来的人层层覆盖，只能在缝隙里露出鼻子喘气，踩在淤泥中不敢动弹。

毛仲羽冻得直哆嗦，浑身的皮肤被河水沤得泛白，索性脱光无力地躺在地上晒晒太阳，脑海一片混沌。初冬早晨的太阳劲头太小，一阵风吹来格外冷，他止不住地打喷嚏，突然闪过一个问题：怎么办？

摸摸手枪还在，数数还剩12发子弹。身边都是惨死百姓的尸首，他再次扒下衣裳和鞋子胡乱套身上，心里念着：老兄别怨我，都是小鬼子害的，不给你们报仇我就不是娘养的！

他意外地在衣裳口袋里发现几块大洋，看来是死者逃难时的全部家当，叹了口气只好说：兄弟借用了，可惜我不能安葬各位了。站起来看看，只有几条野狗在附近张望。兵荒马乱的，连狗都要吃死人了，他骂了一句，扔泥块砸跑了野狗。扔完泥块他累得一点力气没有，饿得头晕肚子痉挛。这哪有吃的？得赶紧离开才是。

去哪里呢？拖着沉重的步伐，毛仲羽漫无目的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晓得附近有个叫陈家荡，有百十户人家，三个月前36师组织了十个“奋勇队”在这里搞过演习，他也来勘察过地形。

空气静寥得可怕，掺杂着血腥的气息，死寂的村庄连条狗也看不到，看来鬼子打城门前糟蹋过这里。户户空门，远远就看见低矮的草房被烧掉大半，已成废墟，人早已逃难了。毛仲羽走进一户没被烧的草房想寻点吃的。这家一片狼籍，桌子散了架歪在地上，粗瓷碗全被砸碎了，米坛子里竟然有泡屎，狗日的鬼子！在木门背后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烧饼，顾不得许多立刻拾起来狼吞虎咽吃了，又跑到井边打水喝。摇起井桶一看水是黄澄澄的，他凭经验明白肯定是鬼子下了药想害人。

“哪个啊！做呢的？”冷不丁传来一声大喝吓了他一跳，原来是个拿鱼叉的中年人。毛仲羽回过神来，说：“大哥啊，我也是躲鬼子的，想找口吃下子，哪晓得bi养的日本人连井水全下毒了。”那人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跑到这块来的？鬼子这辰光在城里到处杀人放火，强奸女子，日你妈坏事干绝了。”说完猛顿鱼叉。

毛仲羽突然感到奇怪，就问他：大哥，你怎么不跑“看到有国军的人吗？”那人叹口气说：“我是对过邗江的在这块打鱼，昨个鬼子来百十个人，村里人早早跑了，我的小船靠在江边芦苇里头一夜没敢上来，也是来想找找看有没得人。”毛仲羽有些失望，还是追问：“那你找到几个了？有国军吗？”

那人反问：“你老问国军，你到底是当兵的还是什么人？”毛仲羽苦笑一声，把昨天以来的经历简单复述了一遍。那人眼一亮，连声说：“好汉好汉！国军要全像你这样子，南京不会丢。我叫刘二扁，敬重英雄，找到了连你四个人，有个是国军，昨个队伍打散了跟我们在一块。全在江边藏在芦苇里。你不是没吃东西呢？我那有山芋跟打的鱼，赶紧跟我走。”

俩人顺小路悄悄摸到江边芦苇荡里，刘二扁打个呼哨，那边传来几声鸟叫，片刻一叶小鱼船悄无声息地划了过来。划船的也不答话，递给毛仲羽一个拳头大煮熟的山芋，然后往回划。刘二扁介绍：“他叫王三，从小没娘老子，连名字也没得，跟我混江湖有年头了，不怕死。”毛仲羽吃噎着了，冲他一笑：“大哥，难为你了。”

进了荡，有三个人坐在岸边。毛仲羽注意到这里是理想的藏身之处，尽管是冬天，但树林浓密，芦苇深深，人迹罕至。三人中有一人抱拳，朗声说：“兄弟，你来啦？”刘二扁赶紧介绍：“他是国军的官，昨个跟鬼子打得不轻，也落难了。这个叫陈久福，这个叫吴山才，也是个丘八，说话的叫孙敬斋。都是落难弟兄，不要客气了，赶紧先弄点吃吃。”吴山才自报家门：“兄弟我是160师376团的，俺是安徽宿县的，俺们团打得惨啊……”说完哭得泣不成声，大伙一阵唏嘘。吴山才抬头问：“长官，你怎么也跑到这了？”孙敬斋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啊，不问了不问了，在阳间多弄点吃吃吧。”刘二扁看来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了，家什齐全，他忙碌着把篓子里的鱼杀净扔进就地挖的锅灶里，生火煮饭。好在炊烟穿不透树林，可惜没有酒佐饭庆贺这劫后相遇的缘分。

吃饱后，刘二扁抱出一团棉絮，摊在铺开的芦苇上，说：“困觉吧，睡醒了我们商议商议。”

几个人呼呼大睡。等毛仲羽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江面的寒风吹来格外冷。除了孙敬斋，其余人都醒了。二扁真是个好人，他在煮山芋，回过头来，喃喃地说：“妈的bi，狗日的小鬼子枪那么厉害，还带一截刀，我们拿鱼叉想跟他们拼命也近不了身。”

仲羽闻声猛一惊，说：“大哥，我有枪，还有手榴弹。”山才靠过来，惊喜地嚷：“好啊好啊，有家伙能防身。”大伙都围过来要看宝贝，二扁没见过铁瓜，也抢着要看，差点没拽响。大伙笑他想害人，他跟着笑：“我是乡下人，没看过洋东西。”

敬斋半晌才开口：“弟兄们，如今我们走投无路，我刚才没讲，兄弟是财主门庭，一家老小被鬼子灭门了，可怜我妻儿”说着开始哽咽，几个人默不作声，这些日子谁家没新鬼？敬斋继续说：“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血偿，找鬼子报仇，大不了一死，我也好跟妻儿老小阴间团聚。”

久福握紧拳头说：“对呢，拼死了！我们现在有家伙了，扯竿子拉队伍吧，做回梁山好汉，死也值了。”

众人一商议，仲羽有枪打过鬼子还是官，就当头子，敬斋做军师，众兄弟同生共死，一起跟鬼子玩命。二扁边磨刀边说：“我就磨菜刀跟你们了，反正我光棍汉死就死了，有点积蓄充公大伙用，平时给你们烧饭。”

机枪停了，鬼子兵端着三八大盖挨个乱戳，血柱四迸，被戳的挣扎几下就不动了。毛仲羽战战兢兢地连气也不敢喘，生怕被刺刀遇见。这时鬼子吹哨子，匆匆列队跑步走了，可能是附近有情况，临走时还放火烧了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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