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吗?送瓶白兰地上来。”
第八章
19
路越走越窄。民主路上林业局对面,是一条七八米宽的水泥路,沿着水泥路往上走,是一段长长的坡道。坡道两边的房子大都是八十年代以前砌起来的,因此式样上与外界格格不入。坡道间有不少更小的分支路,它们也就只有三四米宽。桂阳雨走了几条分支路,都因为走进了无尾路,而不得不退出。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寻路经验,要找到温顺水的家是轻而易举的,可最终他还是得借助当地居民的帮助。
现在他走进的是一条曲折的巷道。可以看到居民住房里有摩托车,有彩色电视,可是这样的居住环境明显落后于时代二三十年。
他听到锣鼓喧天,接着是弦乐器演奏出的硬体乡乐,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着硬体乡乐唱了起来。这声音既不欢快,也不忧郁,让你感到说不出的烦恼。寻声而去,原来是一个戏台子搭在一处空阔地上。看戏的中老年妇女倒是张着口笑着脸,关注着舞台上的情节与人物的际会兴衰。
桂阳雨问了几个,才知道这种戏叫做歌仔戏。这出戏叫《孟丽君》。反正他也听不出所以然来,他便离开场子,继续找温顺水的家。
温顺水的家在一个非常拥挤也很狭长的小弄堂里。
桂阳雨刚要进门,就听到有人在吼叫。
“拎嫁参鳖(你娘的那个东西)!你那再嗯合我累(再不给我钱),我别比(打扁)你的嘴!”这个声音强壮有力。虽然未见其人,但可以断定发声者是个年轻人。
接着听见摔东西的声响。
“你自己衰了(本来指阳萎,这里意思是不会赚钱),莫这样起没神(神经病)!”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声音上推测,这个女人不再年轻,但到底几岁,难以判断。
“你嫁参鳖(你娘的那个东西)!再说我噶(和)你当阶(一块儿)曝(砍)!”还是那个年轻的声音。
又是一声咣当撞坏东西的响声。
接着是一阵混战。
桂阳雨赶紧推开门。一家人都愣住了。
温顺水让那个年轻人推翻在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过来扶他。年轻人是他的儿子,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他的老婆。桂阳雨对自己说,现在,关系一眼就看清楚了。他的儿子还在他的老婆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温顺水的老婆看来是受惯了如此的待遇,一声不吭。也许是一个陌生人的来临,她不想火上浇油。
“你嫁参鳖!你是抓(谁)?”温顺水的儿子斜看桂阳雨。
闽南语中“谁”的发音“抓”与闽南语“蛇”的发音相同。也许“谁”,一个陌生人就是“蛇”?
“记者。”桂阳雨毫不示弱。
桂阳雨真想上去饱以毒拳,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呢?他只是这个家庭的客人,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呢。
温顺水的儿子看到桂阳雨长得有那么几下子的样子,嘴里骂骂咧咧,怏怏出门。
温顺水摸摸自己的下巴,像是证实也是庆幸它没有掉下。桂阳雨帮着温顺水的老婆将温顺水扶到椅子上坐下。
“席(养)了按呢(这么)一个豪星(儿子),我斤(很)狼狈。”温顺水说。
老半天,温顺水才转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与桂阳雨交谈起来。他的老婆过来为桂阳雨倒了一杯茶水。桂阳雨一喝,就知道这茶水不是鲜泡的,不仅不爽口,还涩苦,倒不如喝白开水来得利咽。桂阳雨闪过他住进哥哥家的房间时清理出去的一大堆名贵茶悠。他的心头一热,像是触到了电熨斗。
“我看不下去。”她说。“听不下去。歌仔戏现在变得这样!”
传来旦角努力将流水调推向高腔的吊嗓声。场子边电杆上的钢线此时禁不起共振波,发着小抖,兹兹作响。
20,
中午临下班前,吉晖敲了刘丙中的办公室。刘丙中正在给一个按摩女打电话。她是他新近交上的,用她的话来说,她需要他的“保护”。刘丙中对“保护”二字非常受用。
“我办公室这时有贵客,我们再联系。我打电话。”刘丙中对着电话那头的按摩女说完,挂上了。“吉晖女士,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到我的办公室。我盼的就样的一天。为什么非得有工作才往我这边走,为什么非得我请你过来,你才肯把光辉往我这屋里倒?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吉晖看到她的出现令刘丙中非常意外,竟然激动得他手脚抖动。本来与人对话时粗放犷达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点神圣感。
“好呀。”
“真的?你不是骗我的吧?你会破碎了我的心。我的心脏遇上你时就是玻璃做的。”刘丙中说话的时候,嘴唇发着颤。吉晖似乎喜欢他这种表情。但是她也知道,这样的男人在某个女人面前战战兢兢,如果得到了那个女人,他马上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了。控制这类男人的办法就是让他得不到你。
“它一定硬化了。”
“什么硬化了?——我的心脏硬化了?你可不要笑话我。我的心脏软着呢,就像北京的驴打滚——你吃过驴打滚吧?我一定争取下辈子请你到北京吃驴打滚,其实,它一块才一元钱,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你让我骗了是不是?走,什么饭店,你说。”
“要两份快餐吧,就在这里。”
“快餐,你可不能这样对待我,我也不能那样对待你!你那是在捉弄我。”
“是真的。我们吃快餐吧。我已经习惯了。”
“好吧,听你的。就吃快餐。你知道快餐号码?我来打我来打!你说号码——”
吉晖报了号码。刘丙中在电话中问了老半天,才要到了他皱着眉头的接受下来的花样。过了一会儿,他又打了这个电话,说不要了。那边说已经分好了,正在送出去。刘丙中要他们把快餐送到一个吉晖不知道的地方。刘丙中接着打通了酒店的电话,听他们报着菜单,然后选中了几样,要他们送过来。他关上话机,说:“我一定让你在洞州留下美好印象,不致让你回到上海就把我给忘记了。哪怕是吃快餐,也要吃最好的!”
“刘主任,世纪大道的事近来有什么进展?”吉晖让刘丙中的激动稍作平息之后,问。
“我发现你对此很有想法。你是不是真的有想法?我们可以探讨探讨。事情都是探讨出来的。这是我的人生经验经。”刘丙中眉飞色舞。
“是的,我有想法。——工程承包不是竞标的吗?我想通知我的一个亲戚,让他也来试试。毕竟,这也是个机会啊。”
刘丙中眉飞色舞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进入了他的领地,他要警惕了。
“桂市长知道你的打算吗?”
“不知道。”
“你想让他知道吗?”
“我现在只是正像刘主任所说的,探讨探讨。如果值得探讨,可以探讨,我想那时才让哥哥知道。你觉得这样不是更好?”
刘丙中看着吉晖,将信将疑。
“据我所知,桂市长目前没有把精力放在谁能得到标主这件事上——当然啦,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是城府很深的人,我也摸不透他,说不定他已经有人选,不过,他如果有人选,他会暗示我的,可是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暗示我,所以我只能那样推测,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们,是我,不是你,我假设现在桂市长手头有个人要这工程,其实,桂市长现在的精力是如何当更大的官,他还年轻,他还有为,所以,他不会为这经济上的事,我说的经济你当然明白,他不会为经济上的事多伤脑袋。但是假设,假设他这方有人要这工程,那么,他现在主要的对手就是市委副书记汪钊。听过这人吧?他也很厉害,是个快退下来的人,所以,他对经济当然就更容易感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汪钊我们都叫他汪汪,因为他说起话来没个完,像汪汪叫的东西,惹人心烦。汪汪——对不起,汪书记,算了,这里也不是外人,就叫他汪汪。汪汪手头有张牌。这张牌很硬,是市七建公司。市七建是全市最好的建筑公司。”刘丙中觉得有些话还是点到为止,不必细说了。“我的意思是,吉晖女士,如果桂市长真的有心要拿到这工程,也不说拿得到就拿得到,也需要有人支持。”
“需要刘主任的支持。”吉晖的话说得相当的诚恳。
“聪明!你太聪明了!”刘丙中眼中闪着光亮。“为什么,为什么桂市长的弟弟运气那么好,那么好?”
“刘主任,你刚才说到桂市长也需要有人支持。”吉晖不希望刘丙中说着说着就跑题。
“那肯定,还用说!他要想得到这工程,特别需要我的支持,需要我的一票,建委主任的一票啊。不管是谁,我的这一票对他们都是至关重要,我这一票,是要了命的一票,你说是不是?吉晖女士,你知道我会支持谁?站在哪一边?”
吉晖没有回答。
酒店的东西送过来了。
“来,吃吧。”刘丙中招呼。
刘丙中打开一扇密封的柜门,取出一瓶洋酒。他取出两只高脚杯,倒了酒。他倒酒的手势与力度就像是在倒水。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要你号码的那个快餐了?我想起我这酒!我们应该喝酒。吃那样的快餐怎么可以喝这样的酒?所以,我退了,让酒店把好东西送过来。这样的菜与这样的酒才是等量级的,你说是吧,吉晖女士?来,先喝一杯。”
“不,你喝吧,我想吃点东西。”
“你吃东西,我喝酒!好,我不强迫你喝酒,可是,你的杯子一定要跟我的杯子碰一下。来,碰一下!碰一下!”
刘丙中竟然一连喝了四杯洋烈酒。他想把第五杯也一口干下去,但只喝了一半,就放下了杯子。他楞着眼神,直看着吉晖的脚面。吉晖看得出他是有点醉乎乎了。
突然,他扑通跪下来,抱住吉晖的大腿。吉晖挣扎着离开沙发。可是刘丙中抱得太紧了,她不能动弹。
“你干什么,刘主任,放开我!”
“让我抱抱你的腿!你一进来,我就看中你的腿。我不敢看你的其他地方,我只敢看中你的腿。你让我亲你的腿,吉晖女士,我想死你了!我难受死了!你的腿不让我亲,你就把脚趾头让我亲吧。你同意吧!我不敢要你的其他地方!就是你的腿——你的脚,我也只能征得你的同意才敢动嘴……你是市长的弟媳妇,我不敢吧,我想也不敢啊……你不让亲,我就说,我不亲,可是你不能向市长告我,告我这样抱住你的腿,要不,我就完了……没有喝酒,我哪里敢啊……你同意吧,让我亲你的脚,亲一下,两下,三下,五下,就亲五下吧……可以吧?同意吧,吉晖女士……”
“换取你投我一票?”
为了权力的平衡,每个主要领导可推荐一名专家。评标专家组由五人组成。
“那可不公平啊。想让我投你一票,你得为我牺牲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我死了都愿意……你知道我一向是跟着汪汪的,我反对汪汪,还不是等于找死吗……你要是愿意我投你一票,我死都死了,还管他什么汪汪东西……再说,市长现在是如日中天,就算是我跟他的见面礼……可是,你一定要给我一个晚上……”
“放开我!我说,放开我!”
刘丙中放开了吉晖。吉晖走到一边去。刘丙中从地上爬起来,重坐到沙发上。
“你不会告我吧?……我没有伤害到你吧?……这酒……”
“我知道你是借着酒劲。没事了。”
“谢谢你……谢谢你……”
“到时,也许我真的需要你的一票,刘主任。”
“一个晚上……”
“到时再谈条件。”
“不行,如果你要,我也要。否则我不投你的一票,不投桂市长的一票。我一分钱也不要,什么好处费都不要,我也绝不揩油,可我就是要那一个晚上。只要有那一个晚上,我才投……”
“我不会那么傻吧,刘主任,给了你一个晚上,你又投了汪汪东西的票。你先投了我的票,其他条件日后再谈。”
“不行。”
“也只好不行了。再见,刘主任。”吉晖正欲离开。
“吉晖女士……如果你信守诺言,我愿意接受你苛刻的条件……我知道上海人是最讲信誉的,精明但不狡猾……我,我信得过你……”
“到时再说。”吉晖离开刘丙中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这个细节从吉晖关上门时起,就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之中。时光长河将像泛着它粼粼波光一样,一片一片地展现它新生的细节。
那个下午,吉晖在另两位女同事的面前,谈笑风生。她向她们介绍上海不为外地人所知的精髓之处。她们听得很入迷。
“下午你神采奕奕。”张冲说。“你太美了。”
“想到晚上在渡假村的舞会。我很久没跳舞了。你们去吗?”
21,
渡假村的夜晚。
舞厅。舞池。四周的包厢用玻璃罩着,是透明的。有些人纷纷下舞池,有的人在包厢里谈着世事风烟。
林忆莲的歌:《伤痕》——
夜已深,还有什么人
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
为何临睡前会想要留一盏灯
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玻璃罩内的包厢。桂阳河与索依依,桂阳雨与吉晖落座。玻璃门自动关上,舞池的舞曲不再震耳欲聋,变得低吟浅唱。
“阳雨,自从那件事以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来为你压压惊……”桂阳河坐在桂阳雨的对面,注视着弟弟差不多已经全然恢复的身体。
“哥哥,我既不大惊小怪,也不惊慌失措。”
“好样!这才是我的弟弟!今天算是当哥哥的一次弥补吧,我太忙了。你舞跳得好吗?”
“一般。”
“谁跟谁跳?”索依依问。
“你跟我跳,弟弟跟吉晖跳,接着轮换着跳,也可以跟舞池上的人跳。怎么啦?”桂阳河似乎想继续解答索依依提出的问题。
索依依并不领情。她的眼睛就是不离开桂阳雨,这让桂阳雨很是不安。
“阳雨,我可以请你下去吗?”索依依说着,还没等桂阳雨是否答应,已经站起来,走出桌外,就等着桂阳雨带着她下舞池。
桂阳雨看了吉晖一眼,略表歉意。吉晖用眼角示意她并不在乎索依依的过份举动。那表情像是说,如果索依依不是这样,反倒不正常了。
“吉晖,我是个土鳖子,不要笑话我。”桂阳河说着从桌子的一头伸出手。吉晖轻盈地立起身,快意地接受桂阳河的邀请。桂阳河一皱眉,因为“土鳖子”一词,让他想起了与秦大政的那场小小的战斗,想起了他那个人。他谈不上恨秦大政,但是一股厌恶从腔内涌起。他看了吉晖一眼,吉晖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再好不过。吉晖的青春活力,很快带着他摆脱了不愉快的回想。
“伤痕”已被擦去,又是一首新曲。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得到的爱越来越少
看着你的笑在别人眼中燃烧
我却得不到一个拥抱……
“我可不欣赏这样的女人。你欣赏吗?”索依依一边把手搭在桂阳雨的肩上,一边滑动舞步,问。
“谁?”桂阳雨不解。
“歌词中的那个女人。”
“抱歉,嫂嫂,我没听清。”
“那你在干什么?”
桂阳雨一边与索依依滑动舞步,一边朝吉晖那边投去自己关切的目光。吉晖从桂阳河的肩膀处朝桂阳雨笑不露齿。
索依依勾了桂阳雨一眼。“阳雨,你知道跳舞时的礼貌吗?”
“什么?”桂阳雨没有反应过来。
“跳舞时的礼貌。跳舞时东张西望或者不看舞伴是不礼貌的。”索依依说得很严肃。
桂阳雨这才集中精力。“抱歉。”
索依依见桂阳雨的眼睛看着她,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你的女朋友有你哥哥带着,她会跳得很舒服。”
桂阳雨又抬头朝桂阳河和吉晖那儿望了一眼。“我哥哥跳得不错。”
索依依的手在桂阳雨的肩膀上轻轻的捏了一把。
“可是他从不跟我跳。刚才是因为你们在场,才给了我面子。”她以嘲讽和略带伤感的口吻。“我受宠若惊。想到下一曲还要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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