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叶府主厅。
叶流云在两名侍从的帮助下缓缓披上一件由上千块精致的铁片缀制而成华丽铠甲，而后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伸出保养完好的纤葱十指将鲜红的斗篷轻柔地覆上叶流云宽阔的虎背上。
那是叶流云的正妻凌姜，也是次子叶枫的生母。
凌家是吴兴郡的一个大家族，族中有不少人在天吴军、政连界担任要职。而凌姜的父亲凌天锋更是黄山派外四堂之一的凌志堂堂主。
黄山派乃天下四大道门之一，其门下弟子因出家和俗家分为内四堂和外四堂。凌志堂是外四堂之首，由此可瞧出凌天锋的身份殊隆。
这个出身凌氏一族的高贵女人，自打奉父命嫁入叶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便享受着无比尊贵的待遇。尤其是当她为丈夫生下叶枫后，这份荣耀更非叶流云别的妻妾所能望其向背。
叶流云很满意这个妻子，不仅因为她那份足以吸引天下间所有男人的美丽容颜，也因为她的嫁入为叶家争取到一个强大的靠山。
在乱世中，有一个强硬的靠山无疑是家族血脉得以延续的有力保障。
所以，叶流云对这个妻子的爱意与敬畏同时并存。
今天是吴兴营一月一次的阅兵日，驻扎在城西郊博阳谷内的两千士卒在左右军侯的率领下一大早就来到了校场。
天吴国军制的最高级别是军，军下辖营。其中每一军编制下的营单位有多有少，像贪狼旗军下有十六营，是七星旗中拥有兵员人数最多的一个营。
叶流云正要同妻子道别，却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风尘仆仆的驿卒带来了朝廷最新颁发的昭令：天吴国将在一个月之后的十月初九于王都金陵举办比武大会，选拔一批优秀的少年子弟进入黄山派学习三年武功和玄术。
黄山派是天吴清王最为倚重的门派，十几年来为朝廷培养了一大批有用的人才，而能从黄山派顺利学完三年并得到优异成绩的少年全都进入军中担任中级军官，可谓前途光明。
能够进入黄山派学习是王国内每一位立志从军的少年子弟梦寐以求的荣耀。
凌姜挥手示意仆人们退下后对叶流云问道：“这是让叶家子弟光耀门楣的大好机会，你有什么安排吗？”
叶流云微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枫儿年纪不小了，也该为我们叶家露一下脸了。”
凌姜一脸欣喜地说：“原来你已经有这样的安排啦。”
叶流云说：“历届选拔大会的规则是选手一起在擂台上混战，最终屹立不倒的八个人将顺利进入黄山派学习。以枫儿的武艺足以挤身八强之列，不过这还不够。我想让枫儿在这次大会上夺冠，只有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才有资格接受大王亲自授予的金铠‘虎翼’。”
凌姜并非寻常妇人，她知道这套虎翼铠的非凡价值，如牡丹一般的娇靥绽放出一丝由衷的微笑。不过，她很快似想起了什么，担忧道：“参选的少年中肯定不乏好手，刀剑无眼，我担心枫儿会有危险。”
叶流云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将派惊雨来协助枫儿夺冠。”
“他？”凌姜一听到这个名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枫儿有那么多的弟弟，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人去？”
叶流云叹道：“若无必要，我怎会派他去？可是这一次选拔非同小可，而惊雨又是诸子中武艺最高的。不是我偏袒他，他今日的修为已在枫儿之上。”
“可那一天的比斗中枫儿不是赢了他么？”
“若非枫儿使诈，他早就败了。”
一提起这些，凌姜立时恨得直咬牙，“可我听说枫儿只是无心之失，而这个畜生却一味要他弟弟的性命。枫儿的弟弟那么多，难道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叶流云不语，半晌后方才缓缓说：“无论如何，诸子中以惊雨的武艺最高。只要他肯出尽全力，将是烨儿最大的助力。这次选拔会高手如云，若有差池枫儿非但无缘那套虎翼铠甲，也大有落选的可能。”
凌姜知道丈夫说得有理，只好叹息道：“也只好这样了。可这个野种……”
“别说了！”原本镇静的叶流云忽然间沉声喝道，“惊雨毕竟是云梦的儿子。外人怎么说我没办法管，可你身为叶府的主母，说这种话也不怕失了身份么？”
凌姜冷冷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女人？”
叶流云皱眉道：“现在大家都在为枫儿的前途考虑，你怎么无端端吃起醋来？”
凌姜沉吟半晌后叹息道：“我并是反对派他去帮助枫儿，可你也说他的武艺在枫儿之上，他会乖乖地听你的话去助枫儿夺冠么？”
叶流云道：“他这里我自会去说。惊雨这孩子虽然顽劣不堪，但终究不会忤逆我的意思，你大可不必担心。”接着柔声道：“将来等我们都老了，这么大一家子还不都是枫儿说了算？”
凌姜这才对着丈夫展颜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对我们母子还是最好的。”
夜深了。
累了一天的叶惊雨一个人静静地斜靠在空空的墙壁上，不时用树枝拨动一下壁炉中正熊熊燃烧的篝火。
月牙儿羞涩地埋进乌云的臂弯里久久不肯出来，似乎连他也不愿意光顾这个叶府中最为黑暗冷清的角落。
然而扑腾的火苗却映衬出一张暖洋洋的可爱笑靥。
今天是一个月中难得不用去跟父亲上课的一天，而苏甜甜的爷爷也在这一天破天荒地让她休息一天。早在正午便结束斧法修炼的他陪着苏甜甜在城中逛了一个下午的街市。
雉县是吴兴郡辖下最大的一座县城，城内的集市上也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种苏甜甜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苏甜甜拉着叶惊雨的手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直到花光了他袋子里最后的一个铜板，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山继续修炼。
叶家家财万贯，而叶流云为了养成儿女们节俭的习惯，每个月都只发给他们为数不多的月钱。
尽管话是如此，但其他的儿女们每月总能从母亲们的手里得到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零花钱。起初叶流云也数落过他的妻子们，可今天刚数落完，明天自己的宝贝儿女们便照样能偷偷地从母亲手里领到零花。渐渐的，叶流云也懒得再管了。
而原本打算在月底之前为自己添件新衣的叶惊雨也只好继续穿着身上这件已洗得发白的破旧衣衫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从门缝中探出一个瓷娃娃一般冰雪可爱的小脑袋。
那是叶惊雨尚且只有九岁的小妹叶芸，是九姨太宣芳为叶流云所生的女儿。
人小胆大的叶芸五岁时曾偷偷一个人溜上阳山玩耍，却不料碰上几只正饿着肚子的野狼。危急关头，正在山上练斧的叶惊雨从群狼爪下救走了她，自己却落得个遍体鳞伤。
从此，她便很喜欢同大哥一起玩耍，只是近年来母亲管得紧了，便很少来这院子。
对小妹的到来，叶惊雨很是开心，他连忙站起来开门，忽然间闻到一股浓郁的烤肉香气。
只见叶芸站在门口骨碌转动着黑宝石般烁亮的大眼睛，从身后拿出一条烤得油亮的鹿腿，“今晚爹爹设宴犒劳各位军官叔叔，厨房内备下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我知道大哥你向来不喜欢热闹，就偷偷拿来一条烤鹿腿给你。”
叶惊雨接过鹿腿，眼中充满了暖意。
“快些回去吧，小心被人看到，否则又要挨你母亲的骂了。”叶惊雨小声说。
“那你快些趁热吃吧，我走啦。”
叶芸很畏惧自己的母亲，当下吓得吐了吐舌头，唆着十根沾满鹿油的小指头旋风般地跑了。
叶惊雨掩上房门，回到壁炉旁盘膝坐下。
当他张开嘴巴正要嘶咬鹿肉时，“笃，笃，笃”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叶芸从来不敲门，而这个院子除了她以外，自己也记不得有多少年没其他人来过了。
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是我。”叶流云的声音在门外悠悠响起。
叶惊雨一怔，手中的鹿腿差点掉在地上。
“请进来吧，门没有锁。”叶惊雨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正要起身迎接，忽然想起手中的那只鹿腿，赶紧慌张地胡乱塞进一张席垫旁的一堆稻草里。
只可惜，这个动作还是被一脚跨进门来的叶流云看在眼里。
他佯作没有看见，朝正要起身的叶惊雨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坐着，然后将手里端着的一只食盒摆到桌上，微笑说：“这是枫儿的娘特地为你做的点心和汤，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叶惊雨茫然地打开食盒，怔怔地望着父亲。
“怎么，你不喜欢么？你喜欢什么，我这就让她再做一份。”
“不，不用，我很喜欢。”叶惊雨大口大口地吃着点心，喝着汤，腾腾的热气中隐隐闪着一对晶莹。
叶流云别过了脑袋，缓缓地打量着狭小破陋的空间，不经意地捂了捂鼻子，皱眉道：“这么多年没有来过，想不到你……你一个人还是不懂得照料自己。对了，你的下人呢？”
叶惊雨闻言停止咀嚼，用手指了指房内供奉着娘亲灵位的石台，“陈婆婆五年前就去世哩，以前一直是她照顾我的。”
叶惊雨口中的陈婆婆是当年服侍叶惊雨娘亲的下人，她年老过世后，便再也没有一个人被派来服侍叶惊雨。
叶流云皱眉道：“你怎么能将你娘亲的灵位和一个下人放在一起？”
叶惊雨黯然道：“娘亲走后一直是婆婆在照顾我。小时侯我曾得过重病差点死掉，府里的草药都用完了，婆婆为了我便连夜上山采药而摔断了腿，可惜撑了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叶流云怔了一怔，便不再说什么了。
“你凌姨打理着府中的大小事务，明天就让她给你派两个下人过来，再叫下人给你打制几件象样的家具。”
“不用了，这样挺好的。”叶惊雨瞧了瞧四周，“这些年都已经住习惯了，如果冷不丁添加许多东西的话我怕会很不习惯。”
“那就随你吧！今天来我是想跟你商量件事。等你吃完了我再说。”
叶惊雨将汤一饮而尽，抬手大力一抹油嘴，等着父亲发话。
“慢点吃，也用不着这么快吧。”叶流云微微一笑，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可地上除了杂乱的稻草再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了。
叶惊雨尴尬地摸了摸脑袋，他将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递给父亲，自己站起来东翻西找了老半天才从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个满是灰尘的小马扎，掸了掸灰尘后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父子俩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都觉得很不习惯。半晌后，叶流云开口道出了来意。
本以为性格倔强的叶惊雨会给自己一个难堪，谁料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叶流云紧紧注视着叶惊雨的眼睛，半信半疑，“你真的愿意帮助枫儿？”
“是的。”
“可那一次他差点要了你的性命。”叶流云叹息。
叶惊雨低头说：“可我知道他并非是有意的，只是弟弟的性子太过刚烈，又一直在武艺上赢不了我，所以激愤之下才伤了我。而我却真的是没有控制住自己。错的应该是我。”
“你真的这样想？”
叶惊雨认真地点了点头。
叶流云看了看叶惊雨身上那件兀自沾染着血迹的衣服，“你的伤没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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