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轻地，身子摇晃了一下，梦中天地倾斜，我从沉睡中惊醒。锦椟被打开，我暂时不能适应这样强烈的光亮，紧眯着眼。
“呀，你在这儿啊！”开盒的人说了一声。
我缓缓睁开眼，有些疼，是小醒子。待到看清了，我有些不敢认，我睡了多少年？五年？十年？还是……更久？
小醒子将我拿起，二十几年来，我的身体第一次离开宝椟里这层细腻柔滑的绵绸。我环视四周，这里是皇帝的寝宫，我认得，没怎么变。
“小醒子,小醒子。”这声音世隔二十年，苍老了许多。
小醒子托起我，小心地，走向内室。
榻上的万岁半躺着：“拿的什么？”
小醒子：“看了……要伤心。”
万岁转过来，看到我，我们的眼睛一齐湿了。
万岁支撑起来捧着我，手在颤，唇也在颤。
“爷，躺着吧。”小醒子说。
万岁重又躺下了，将我摁在心口上，喃喃地：“但愿……但愿……”
我听不清他自语些什么。
许久，没有声音了，似乎已睡着，半睡半醒间，我极清晰地听他喊了声：“夙妃！”
我又痛了一下。
我从万岁的指缝间看室内的一切，这里是我二十几年前最后看到的世界。那时万岁握着我，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有时躺着，或是把我放在案上，放在枕边，呆呆地看。他看我一次便哭一次，我也跟着哭，小醒子也跟着哭。
后来小醒子悄悄将我收起来，放在外阁的古董架上，万岁从那里经过，他知道小醒子的良苦用心。没人的时候，万岁才会悄悄打开，看啊，思啊，说着呓语，流泪。
小醒子将我挪到略高处，万岁偷偷看我的次数少了些。又过些日子，我又被小醒子往上挪了几层，就这样，在夙妃香消玉陨之后的半年里，我从古董架的最中间一层，渐渐移到最高层，再后来，又被藏入柜中。
从此我便沉睡了，一睡二十年，稀稀落落地做着些梦，梦中有夙妃如花的笑靥，有星子坠落的轻音，避暑山庄宜照斋的对子“云外化为障，风前叶点阶”。
毛翎无声地进来了，背弓了许多。
“睡了？”毛翎轻声问。
小醒子：“睡了，没睡稳。”
毛翎静立一旁。
不过半盏茶光景，万岁口中吐出一口气，将自己震醒了。
毛翎：“爷？”
“毛翎啊――”万岁起身，毛翎扶住。
毛翎看到万岁手中捂着的我，偷偷背脸拭了拭泪。
“爷”毛翎说，“东宫跟御膻处都差人来问了，说今年的中秋还过不过？”
万岁：“哦？快十五了？可不是快十五了吗？又是一年中秋啊――”
小醒子：“爷您身体不适，不如就免了罢，龙体要紧……”
万岁：“还不至于，朕近来是大不如从前了，吃过胡太医的药，身子觉得轻松不少，朕还好，去办吧，别扫了他们的兴。”
毛翎：“”
中秋了？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我想起，我在宫中的鲜活记忆就是从某一年的中秋开始的。
我是谁？我是小翠鱼，一块玉。那时我常窃恨自己有这样一个恶俗的名字，翠鱼就翠鱼，为什么还要加一个“小”字？我的身份并不小，我是出身高贵的上等玉。再说“翠”字，叫人联想到价廉的玛瑙，翡翠，岫玉。在大多数人眼里，翡翠总是比软玉低一等级的，哼，只有不懂玉的人才这么认为，孰不知，硬玉比软玉更为罕见珍贵。况且，我不是普通的翡翠，世人都晓得新疆和田白玉天下无双，谁说无双？我就是它的“双”，产自缅甸的水石！深沉柔和，沁色透肌入骨，无裂无纹无棉。
可是，我为什么会是“鱼”呢？为什么不是预意吉祥的玉如意，为什么不是才子佳人诗词中描绘的，雕刻着镂空花纹的环佩，为什么不是美人清腕红袖间隐约可见的玉镯，哪怕是玉阪指，玉章呢，也让人感到有种沉淀的厚重气息。可我偏是鱼，一对首尾互依，相生相伴的鱼。可就算是鱼，我也毫不含乎，看我的刀工，刀痕线条圆转流畅，回勾有力，一所呵成，栩栩如生！我是玉中极品！所以毫无疑问，我流入宫中，正如上等的极品女子都被选入后宫一样。
哪一年？记不大真切，大概应该是三十年前吧，三十年前的中秋夜。万岁多么年青，太皇太后还健在，来往的宫娥嫔妃婀娜千姿。天上烟火缤纷，台上彩袖飞扬。万岁看得高兴了，喊了句：“赏！”
台下的银锭金元都抛向舞台，台上彩衣躬身道谢，万岁又说了句“赏”，这次是赏给妃嫔们的。
我就这样出场了。
被太监宫女们托着传着，最后到了醒公公手中。万岁让太皇太后先挑，太皇太后说：“我不要，这些东西多了直碍眼，都赏给她们吧！”
万岁让小醒子托着我们，一一呈到娘娘们面前，让她们自己挑。万岁总是这样，想在表面上把恩宠平均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削肩膀的是谨妃，她拿走了玉如意，瓜子脸的是定妃，她挑了珍珠钗，德妃岷嘴一笑，拣出一块玉麒麟……她们真美，我看得直心醉，也忘却了不被选中的自卑。不能不承认，在那堆琳琅里，我是偷偷自卑过的，尽管我知道我是上等玉，但始终还是渺小，慧眼始终还是不多，我的清高自傲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我的隐隐的自卑也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忽然，她出现了，那轮明月正做了她头顶的光环！夙妃！我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她是万芳之主，月神下凡，刚过看到的那些女子，不及她指间些许蔻丹。
夙妃先拿起的是玉镯，含笑的凤眼明澈温和。在玉镯的圆环中，她看到了我，眼波宛转。她拿起我端详起来，一旁的筝妃忙夺过玉镯：“姐姐，这个您不要了？我要了啊！”
夙妃便专心看起我来，把玩着。在她的幽香环绕中，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温存，胜过一切的高贵。
她为何放下流光溢彩的玉镯而选中并不怎么起眼的我？后来才知，只因万岁在杭州湖心亭上轻轻吟出一句“波涌湖光远，山催水色深。”说的是水，不是鱼。但有水就有鱼，这联想不算蹊巧，况且，谁知道在那亭上都发生过什么事，他俩说了什么话？想起这个，我就想笑。不过，我可不承认她当初选中我全是因为这个，在那一瞬间，她选我也是因为她喜欢我，她是懂玉的！
夙妃对于饰物的喜爱是没有什么长性的，她见的多，懂的多，自然不会因为一点个人喜爱而执着于某物。她头上是得体大方的珠钗玉簪，她的玉镯，青玉，绿玉，髓红玉，戴久了就换，都是上品，都是一个娘娘应有的尊贵殊荣。万岁赏下什么了，她戴着，只几天，就放进梳妆盒里，同其它物件一样了，过些日子又看见，又可戴几天。
她爱我时，将我放在枕边，万岁的玉阪指落下了，她又爱那个玉阪指，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因着那句“波涌湖光远，山催水色深”，因着湖心亭上一些不为我知的情话，她爱我比爱其它要甚一些，久一些。她佩带着我去御花园闲游，去别的娘娘的寝宫，或是聚在池塘边玩掷骰子，她老赢，其她娘娘直翻白眼，她只当没看见，不高兴了就再玩，玩得尽兴了，拍拍手，回夙玉阁去！你们玩你们的，夙妃我管了，恕不奉陪。我在她的腰间快活地摇晃。我还随夙妃去过烟水葱笼的避暑山庄，从宜照斋望过半轮明月，在静好堂，夙妃研墨，万岁亲笔题道：“云晴当槛碧，山晓入楼青”……
通常地，一个人时，她坐着，胳膊放在桌子，双手捏着我，呆呆地，梨瑛进来了，她站起来，问一些别的事，这时我被她无意地吊在半空中，或是把坠着我嘴巴的那根丝线绕在手指上，绕得紧了，她的小手指会有些浅浅的勒痕。有时她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脸红了，娇羞地走开。她也经常生气，猛地将我摔在床上，说道：“我以后再不理你了！哼！不要你了！”床软软的，还挺舒服，可是她坐在床边，真的看也不看我一眼。
万岁一到，她又高兴起来，笑脸相迎，侍宴承欢。欢愉嫌夜短，沉闷嫌夜长，夙妃有时真是娇嗔得可爱，只是她从不说些没羞没臊的话，万岁也不说。天南地北都聊过，陈年旧事都忆过，柔情蜜意也叫人微微脸红。只是万岁心中最重，无非江山社稷。当夙妃还未褪尽小女子的娇气时，她不爱听这些，也不知如何劝解，献给万岁的，只有曲意逢迎下的那颗真心。万岁知道，万岁等着夙妃成熟。万岁是个孤家寡人，他多么渴望夙玉阁这个家！当夙妃渐渐成长为一个坚毅，善于洞察人心的温情妇人，万岁却越来越似个孩子般执着脆弱。
因为早朝，万岁必须起得极早，但夙妃总是起在万岁之前，吩咐梨瑛备好洗漱之物，然后叫醒万岁，侍奉万岁更衣，盥洗，用一点早茶……年年如此。
有一年，许是冬季，雪花飘过两回。万岁生了病，太医说，尽量不要探视，须静养才好。万岁寝宫的奴婢都被遣到殿外，只留小醒子和两个宫女伺候左右。
娘娘们都急坏了，围在殿外，都被小醒子劝回。夙妃坐立不安，带着梨瑛又去了一回，回来后只是抹眼泪：“见也不让见，也不知病成什么样了！”梨瑛只是在一旁劝慰。
夙妃强忍住泪，焚香祷告：“……菩萨保佑我大清天子安然渡过此劫，乌雅氏夙妃情愿折寿十年。”
梨瑛：“主子您……”
夙妃：“梨瑛，你也来拜一拜。”
梨瑛跪下了：“菩萨不要折主子的寿，要折就折奴婢的吧！”
两人哭作一团。
不到半日，小醒子来了，万岁想见夙妃。
夙妃：“万岁爷可好些了啊？”
小醒子：“夙主子，您去了就知道了，万岁爷精气神儿足着呢，刚还把奴才骂了一顿，说是‘夙妃来了你也挡着，该叉出去掌嘴’”
“该！”梨瑛说。
夙妃如释重负，喜不自禁，连声问梨瑛：“梨瑛，你看我眼睛是不是肿了？是肿着吧？”
梨瑛：“有一点，快去吧，不让您哭，您偏停不住。”
夙妃：“嗯，那是谁刚才陪我一块哭来着？”
夙妃回过头，找出了我，轻轻地抚摸着，眼中无限柔情。
我也到了万岁的寝宫，万岁的寝宫真是暖和。
夙妃看到躺在病榻上的万岁，眼泪已涌出眶外，但仍是先跪下行礼。
万岁：“夙妃你来了，来，坐到朕身边来。”
夙妃坐过去：“爷……您瘦了。”
万岁：“朕难受啊，浑身上下无一处不乏，就跟戴了个箍，那些和尚日夜诵着紧箍咒……”
夙妃听罢又哭了，不等万岁劝释，她已自己擦干泪：“药喝了吗？”
“喝了”万岁皱皱眉头，“苦水汤子，咽下去半日了，还直往喉咙里翻。”
夙妃：“那也得喝，良药才苦口。”
万岁：“你不就是朕的良药吗？你来了，朕这病就去了一大半，头也明朗了，眼前也没有雾了。”
“什么呀”夙妃低头笑道，“奴婢哪有那本事。”
万岁说了不少话，有些累了，困乏地闭上眼。
夙妃将我放进万岁手中。
万岁睁眼看看：“翠鱼。”
夙妃：“见翠鱼如见夙妃，以后就让这小翠鱼时时陪在万岁爷身边吧！”
万岁：“怎么突然想起送朕东西？”
夙妃：“奴婢的一切，不都是万岁所赐吗？”
万岁睡下后，夙妃走了。我留在了这里，万岁一直握着我，入夜后，他头又疼得厉害了，手心里都是汗。
自夙妃来探视后，其她妃子也陆续不请自来。
庆妃活泼娇媚，谨妃楚楚可怜……
又过几日，万岁身体已无大碍，开始阅书批折。
德妃来了，温言良语。万岁让她偎着。
德妃：“万岁爷，奴婢想您，前些日子姐妹们都来了，奴婢不敢来，怕万岁爷见着奴婢烦。”
“怎么会烦呢，这说的什么话？”万岁忽然看到枕边的我，偷眼看看德妃，悄悄将我往枕下藏了藏。
那晚，德妃留寝。两人对月小酌。万岁大病初愈不宜饮酒，德妃代他喝了很多，有些醉了，说了些胡话，哭起来，说是高兴的。
可怜的，宫中的女子。
可是，此时，我的夙妃呢？小翠鱼留在万岁枕边了，而今夜枕边人却不是翠鱼的主人。帝王之心岂是常人所能参透，再怎样的女子也不过是徊徘于万岁身旁一侧的美丽玉佩，谁能真正走进他的心。万岁对不同的女子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温存，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寂寞了，谁都可以是此刻共君一醉的佳人，知音。夙妃之于万岁，正如我之于夙妃啊！
我的夙妃在哪里？她睡了吗？我被那酒气熏得有些晕沉了，我要睡了。
我想夙妃，可她自那日走后就再没来过。万岁想起，是时候该去夙玉阁了，他没忘记带上我。
夙玉阁，夙妃，旗服齐整，行礼，敬茶，毕恭毕敬，无一处不妥贴，可又哪一处都不妥贴。怎么了？
万岁：“夙妃，朕多日不来，你这儿一点都没变嘛，瞧，这西洋钟还在这儿摆着呢，你不是嫌吵吗？”
夙妃：“旧钟，旧物，旧人，自然不会变，万岁爷您要是看得不耐烦了，大可不必来。”
万岁观察着夙妃的表情，夙妃偏转过身去不让他看。
“夙妃，近日可好啊？”
“托万岁爷的福，奴婢很好，谢万岁爷掂记。”
“你怎么不问问朕好不好？”
“万岁爷怎么会不好？奴婢问了不也是白问吗？”
“你在生朕的气？”
“这是怎么说的？您来了，奴婢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会生气？奴婢是那种不知礼的人吗？”
万岁听明白了，笑笑，坐到一边自己跟自己下棋。
夙妃仍是不理他。万岁起身挨近夙妃，拿我在夙妃眼前晃。
夙妃：“还我吧。”
万岁：“送给朕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啊，朕一直都贴身戴着。”
骗人！我做证。
“小心的，别让人摘了去！”夙妃说完这句话别过脸，她眼圈红了。依旧板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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