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沁六年四月二十日,帝入太庙,举国轰动,谣言纷起,皆不知因。
――――《朝凰史记》
错落有致的宫殿,循着昔日的斜阳、绵亘千年的沧桑在遗留中更替。
蜡炬的辉芒,接连着时间,将白菊的影子,映在越发黯淡了。
环佩啷当,赭红长摆宫服,拖曳于地,铺在大理石阶上,层层叠叠。
宫门渐开,伊人款款,掀起风尘,分立两旁。
殿前一人,赭红纱缎裙裾在平滑的大理石尚滑过,无声无息,连腰带上垂着的一对玲珑玉佩,都寂然无声。
两旁侍卫低下了头,不敢抬眸直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妾身熙宁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翊怡岚双手交叠置于身侧,低头,微俯身。
行过一礼,翊怡岚侧过身,取下腰侧锦,右手上抬,将其甩到肩上。低声,亦是一句恭问之词:“妾身熙宁见过承王,承王安康。”
“熙宁公主多礼了。”祈煜点头回礼。
沁媛上前挽住翊怡岚的手,然后一脸温和的说道:“都是自家人,皇姐行此虚礼,倒显生分了。”
“皇上,律法大纲,礼不可废。寻常人家尚有长幼之分,皇家豪门,更不可擅自逾越。”翊怡岚彬彬有礼地回道。
“非等朕下懿旨,免了皇姐的礼束,皇姐才不这般?”沁媛假意反问。
“妾身不敢。”翊怡岚反握住沁媛的手,亲昵地回道。
“皇姐领回的小孩呢?”进殿入座后,沁媛略扫了一眼,目光在一色青衫的宫人身上滑过,然后在翊怡岚身上停下。
翊怡岚先愣了一下才担忧地回道:“宝儿刚睡醒便吵着要进膳,妾身虽知不合礼法,但心中不忍,便让奶娘领去后殿了。”
“能得皇姐如此悉心照料,这孩子倒也有福分。想当年,连朕也不曾得此待遇。”沁媛嗔怨道。
“皇上说笑了,若论宠爱,妾身怎及得上承王殿下。”翊怡岚亦调笑道:“承王对皇上的心思,明眼人都瞧得出。”
“皇姐还是老样子,总爱拿朕开唰。”沁媛虽仍是笑着回答,但语气中的生分却显露无遗。
翊怡岚一瞬间冷下了脸,但不过一会儿,嘴角又扬起了风轻云淡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般:“这会儿,宝儿也该用膳完了。容尚宫,你且去后殿将宝儿抱来让皇上瞧瞧。”
容尚宫听到翊怡岚的吩咐,立马转去后殿将宝儿抱来。
招过容尚宫,沁媛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儿,抱在怀里逗玩。
一岁大的孩子,体量尚不及一只猫重。略显消瘦的小脸,一双黑眸嘟噜噜地转悠,只冒了稀稀疏疏几根头发的小脑袋靠在沁媛的手臂上,不安的挪动。
沁媛笨手笨脚地换了个姿势,可怀里的人儿却越发不快起来。宝儿嘴唇撅起,两眉皱着,似要哭泣。
紫色蟠龙衣袍掠过,一双手接过了宝儿,解了沁媛的窘迫。
看见宝儿在祈煜怀里咯咯笑着的模样,沁媛露出了孩子心性,瞪了祈煜一眼,不满地喃道:“祈氏煊赫一时,承恩养尊处优,倒也不太爱动。既不常出宫,承恩不如将宫牌交回内务府,省了宫中侍卫的职务。”
祈煜听罢,只是笑了笑。对于沁媛话中的埋怨,他并不在意。
这不过,是另一场戏罢了。
“承王可给小心了。”翊怡岚瞅着祈煜吟道:“其身若不正,皇上可不会轻饶。不过,就是有人瞧上,又有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背着灭九族的罪名,动皇上的禁欲?”
“皇姐扯远了。”脸色微红,沁媛转过头,轻声问祈煜怀里一脸安详的小人儿:“你叫宝儿?”
宝儿嘴里吸着一根手指,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根本听不懂沁媛在说什么。
“回禀皇上,宝儿这名字是妾身取的。”一旁的翊怡岚忙替不懂人事的宝儿回道。
“嗯,宝儿这名字虽好,但未免有点女气。做乳名倒还凑合,若做名字,却少了几分气势。”沁媛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到一旁沉默寡言的温清远身上,“朕幼时最喜杂文诗赋,空闲无事时,时常翻看。而其中陆游所著的《夜游宫》,甚得朕意。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候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事隔多年,朕尤感其壮志未酬之憾。宝儿既已身处皇家,将来比为一方将相,而出相入将者,最忌此道。为讨个吉利,宝儿不如改个名字,叫段愁封。消未酬之憾,乘风雨之顺,断其恨念,封其愁意,安虞一生,封侯拜相。”
“皇上……”翊怡岚惊叹。
“皇姐,经鉴天渊卜筮,下月初三,乃大吉。朕已下旨,令礼部筹备。诸般仪驾,皆按长公主的礼制。皇姐对朕有恩,朕断不会委屈了皇姐。”不及翊怡岚道完,沁媛就截下话头:“宝儿既喜承恩,便让生养嬷嬷接到承恩宫去。这承恩宫,确是缺了点生气。怨气未消,住着,也不安宁。”
翊怡岚埋怨的看着沁媛,复又消于沉静。沁媛在警告她,她再清楚不过。
承恩宫原名慈仁殿,乃前皇贵妃杜微语的住所。杜微语生前受宠,却死得不甘。杜微语薨逝后,皇长子失了依靠,亦死得不明不白。
“带个孩子过去,总不体面。”沁媛又说道,“纵是温老和驸马不介意,皇姐也该顾着点皇家颜面。人言可畏,暗地里,不知多少人惦念着皇姐你的荣耀,想以此分一杯羹。”
“皇上,妾身再不是,也不会……”翊怡岚话犹未尽,却也不再说下去。
“皇姐,朕来此之前,刚与杜太傅商议过,太傅亦觉,婚不宜迟。”沁媛意味深长地看了翊怡岚一眼,犀利的目光,似要摄人魂魄。
翊怡岚听到杜逸的名字,手一颤,赭红宫服上的艳色牡丹被揉成一团。
“你真下得了手?”过了许久,翊怡岚呆呆的只吐出这一句话。
“朕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朕的软肋。”沁媛回道,拂袖,起身欲走。“皇姐且安,朕定会善待这个孩子。至于其他,并不是皇姐你能理得到的。朕今日本来叙旧,但因政务繁重,一时怠懈不得,便也不久留了。不过,朕可将致远侯押你这了,算是朕对皇姐你的补偿。”
“皇上且慢,妾身有一物,想奉于皇上。”翊怡岚慌忙道,一旁容尚宫看见翊怡岚的动作,转身回后殿。
“有劳皇姐惦念着朕。”沁媛疏远地回道:“罗勒,昨儿个藩王上贡的千年人参,等会儿差人送一条来熙宁宫。翠丫头的病,耽误不得。”
“奴才遵命!”罗勒一边回答一边接过容尚宫递来的锦盒。锦盒很轻,里面似乎只装了张纸般。
沁媛也不急着看,先是向翊怡岚告辞:“皇姐保重。”
翊怡岚又是俯身一礼,“妾身恭送皇上!”
月夜迷雾,遮住了淡淡辉芒。孤灯冷月,噬杀了吴侬软语的呢喃。
坐于水边亭台,回望一池春水,荷叶盘桓,交织成一片韶华光阴。
沁媛眷恋的凝视,手中纸张,滑落于池面,渐次沉落。
……
邦据关中,败项于垓下。四面楚歌,项乃乌江自刎。天下初定,汉都长安。文景之治,汉武一统。兴之社稷,金屋藏娇。
娇之初嫁,凤冠霞帔,金银帛匹,龙宠不衰。未央檐廊,曲折回掩。朝歌夜弦,高鬓粉脂。宫中绿娥,裙裾曳地,逶迤而行。娇卧帝怀,环佩项饰,啷当作响。春宵缠绵,莲心相许。
今歌未尽,帝辇飘远。辘辘远去,渺不知其所去。宫闱深阙,勾心斗角,再见帝容,难如登天。
疏影横斜,水波清浅,暗香浮动,月昏花黄。草木零落,美人迟暮。摔破妆镜,独酌三盏,帷幕垂在,空寥寂回。纤雨如丝,宫灯灰灭。
清秋冷落,转轴拨弦。其声呜呜,如怨如慕,曲调未成,情音已袅。娇心之希,不求天长,但盼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然话犹在耳,所慕之人却已心飞霁虹。今宵觉醒,泪痕犹在,枕湿汗浸,宫寂寒骨,无语凝噎。
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娇醉睡榻,执手相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无可奈何花落去,今宵魂散谁人知?
……
朵朵落红散落的白绢,奏不尽清风环绕的凄美恋曲。
青苔斑驳的石墙,注定背负不了这样的眷恋。
明丽如初的身影,挥散不去,成为夜夜噬人的梦魇。
皇姐……
蟠龙的碧水,可能承载住你的柔情万种?
青石散落,再美的词藻,也不能道尽青冢空留的无奈。
凝滞不开的忧郁,可是你毁尽三世的烈焰?
怎样的哀怨,方能写出此番文笔?
流水打在荷叶上,深沉的声音,滴答滴答。
回视纤纤十指,淡青的血管,滚动着嗜血的欲望。
灯火渐渐靠近,亭台渐渐亮起来。残破的宫殿,刻下了岁月的痕迹,漆色剥落的弧线,将失意寸寸埋葬。
一人就着夜色走到沁媛身边,低语几句,沁媛已是脸色大变。
奔回沁仪殿,沁媛换上一身朝服就踱至前殿。
“太傅……”沁媛上前扶住蔡征,转脸冲一旁的罗勒喊道:“赐座。”
语毕,一旁机灵的小太监早已搬过座椅让蔡征坐下。
“太傅病恙,何不顾及身体,深夜入宫见朕?”沁媛皱眉问道。
“皇上……”蔡征顾虑的说道。
沁媛挥手,满殿宫人逐次退出。其中一名手脚无力的侍卫,冷漠的看了蔡征两眼,才缓缓步出。
“现已无外人,太傅大可道出。”沁媛并没有坐到龙椅上,而是站在蔡征的面前,静待他的话语。
“想当年,先祖马上得天下,功成,称帝,立趾国,建太庙。”蔡征缓缓说道:“太庙,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汉白玉石砌须弥座台基,分三层,俱围以汉白玉护栏,殿内金砖墁地,鎏金放彩。太庙正殿,是祭祀先祖列帝之处,东配殿祀配享王公,西配殿祀配享功臣。其肃穆之气,遂立我皇家赫赫威严。”
“怎么,蔡太傅想入西配殿,受世所拜祭?”沁媛轻声问道。
“皇上,何苦欺瞒老臣。”蔡征苦涩的说道:“这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
“朕只不愿太傅担忧罢了,太傅多想了。”沁媛还是顾左右而言它。
“皇上知道,老臣并不想要这个答案。”蔡征颤抖着问道,胸口郁闷,猛的咳嗽一声,一口暗红的血痰吐了出来。
“老臣已时日不多,皇上就当可怜老臣,臣,想要确切的答案。”蔡征不甘的问道。
“朕为何不能这样处置他?”沁媛婉转的承认道。
“先帝毕竟是你的父皇。”蔡征在得到答案的同时,心口一阵阵疼痛传来。
“太傅,他不是太上皇,你,不必为他抱不平。”沁媛冷淡地说道:“太傅,这世上,诸事公平。他生前害人无数,死后,休想受后人祭祀。”
“皇上,有违伦常,世人不耻。”蔡征劝谏道。
“太傅,伦常,早就不复。”沁媛回道:“这宫里,何时守过这些?想当年,朕的皇姑娉颜公主的枉死、皇妹熙晴公主的出生,太傅比谁都清楚。”
“皇上,今不同往。”蔡征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有何不同?”沁媛悲戚的说道:“太傅,你对太上皇的承诺,朕明了。”
蔡征不可置信的抬起眼眸,犀利的目光射向沁媛,丝毫不减当年风采。
“太傅,朕亦是太上皇的孙女。”沁媛说道。
“这与感情无关。”蔡征看着沁媛,字字吐出:“这是血缘,任谁也泯灭不了的血缘关系。皇上,苍天在上,纵是先皇有何过错,亦不能此般做法。”
“太傅,没有什么先皇不先皇的。现在,这已不是趾国。”沁媛说道:“更况,他的尸身,朕早已丢去喂狗了。既如此,又何来的入棺葬祀。”
“皇上且静下心来,此事,不可意气用事。”蔡征劝道:“现在这般时候,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圣上,只盼圣上出个差错,好让他们浑水摸鱼。而此事,先前尚可隐瞒,今,怕不是很稳妥。”
“太傅,在这件事上,朕不想妥协。”沁媛坚决的拒绝道。
“皇上,能屈能伸,方进守有余。”
沁媛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无奈的步上龙椅,眼底阴霾浓积不散。
“朕,明白了,太傅且回,朕自有主张。”沁媛终于开口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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