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题名,一步登天,蟾宫折桂,彪炳史册。这莫大的荣耀,确没几人敌得过。”沁媛将手中奏折放下,闭着眼睛,轻轻的说道。
屏风外,一全身黑衣的男子回应道:“昀纾不拘一格,唯视德行才能延揽人才,那帮疏于进取、精于守成的儒生自是甘心投靠于其。”
“他人便罢了,这杭允自恃甚高,顽固不化,且对前朝忠心耿耿,朕多次召见,他都不曾应允。此般,居被昀纾招了去。”沁媛冰冷的说道。
“杭允心系凌国,胸怀天下,故虽被疏离,不复被用,仍以死捍凌。今,其自慨命运不济,悒郁思索。而昀纾以同命相怜之情,叹人才之不为用,而忠言不被纳之憾。多次抵掌而谈,杭允被其折服,遂与之结为刎颈之友。”
“儒生便是儒生,纵是再才高八斗,也不过比常人高一点。”沁媛讥讽道:“连真情假意都辩驳不清,枉朕一再看好于其。”
“凌国旧臣,对于皇上,不无怨恨。隔阂仍在,皇上想要收服他们,何其容易。”黑衣男子回道,顺着目光,一双金边纹龙金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说得不错,朕要想要收服他们,确实困难。”沁媛站在黑衣男子的面前,居高临下的说道:“既然收服不了,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我想,你知道该怎样做才最好。”
“属下明白。”黑衣人回道,“不日,赵文翰即达裴州。该如何,请主上示下。”
“且放放,不用急。”沁媛低头,将一物交到黑衣人手里。
“告诉陆将军,朕要见他,马上。”沁媛敛起笑意,淡淡地,不容拒绝地说道。
“属下遵命。”一阵风过,黑衣人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室血腥。
稀疏鞋声由远及近,在满殿香雾里传开,庄严的殿宇顿时被骚动打破,不复威严。
宫人尖锐的嗓音将稀疏鞋声截断,殿外寂静一时,复又喧闹。
沁媛躺回榻上,继续闭目养神,毫不理会殿外争吵。
不一会儿,殿门被人推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闯入,踏着凌乱的步伐径直向殿内跑了进来。
她的身后,宫人纷沓而至,众人俯身行礼,刚想请罪,沁媛就开口让他们退下。
半侧起身子,沁媛右肘抵在榻上,撑着身子,让出榻前空位。
陆欣婉连鞋履也未脱就爬上床榻,挪至沁媛身边,双手圈住沁媛的颈项,投入沁媛怀里低低抽泣。
沁媛抚着陆欣婉的头怜惜地说道:“谁那么大胆子,竟敢欺了我家丫头,朕倒要好好瞧瞧,看他是否长了三头六臂。要不,怎弄得我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欣儿梨花带雨?”
“皇帝姐姐取笑欣儿,欣儿不依。”陆欣婉不满地撒娇。
“朕是在心疼你。”沁媛无奈的解释道,“陆老王妃虽是急了点,但依着陆家现今的地位,也不算早了。先订个娃娃亲,将来若有个万一,你也不至于失了依靠。”
“有皇帝姐姐在,欣儿才不怕呢。”陆欣婉扯着沁媛的衣襟,稚气地说道:“欣儿要一辈子呆在皇帝姐姐身边,哪也不去。”
“欣儿,你要明白,皇恩,不是一昧的眷顾。”沁媛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道:“况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朕,也不便直接干涉陆家家事。”
“就算真要嫁,欣儿也要嫁给江湛哥哥。”陆欣婉眸光流转,流露着点点光彩,似懵懂,却又异常坚定透彻。
沁媛看见,低低叹息了一声,却不知道,为谁而叹。
“欣儿,祖宗规矩,良贱不通婚。江湛的身份,委实配不上你。”脑中浮现一双清冷的眼睛,沁媛摇头失笑。
捧在手心呵护了数十年的小人儿如今也有了自个的心思,情窦初开了。
“大哥和嫂嫂身份虽不符,但也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你大哥和嫂嫂有实无名,结合得艰辛,朕是不愿让你再受一次的。”沁媛一边取过锦帕替陆欣婉擦拭脸上的余泪,一边温言安慰道,“外人只道你大哥无心仕途、闲散度日,却不知你大哥本非朽木,实乃被家族除名,无以为生。”
“大哥今日,不也平步青云、权倾朝野?”陆欣婉歪着脑袋,不解。
“傻丫头,你可知你大哥为了这份荣耀,付出了什么?”沁媛好笑道,“刁钻如陆老王妃,也奈你大哥不得。”
听了沁媛这么说,陆欣婉似也想到了什么:“对于大哥,母妃总是刻薄。”
“欣儿是嫡出,自当不知庶出子女的辛酸。世家高门显赫,对于出身门第,划得清楚,也看得重。世家主母对于庶出的子女,本就心存耿介。”对于出身家世,沁媛也很无奈,千百年来的习俗制度,不是人力能轻易改变的。“况且,陆老王妃与郑侧妃之间,怨恨已久。你大哥夹在中间,不免受些牵连。对于世家,家族除名,陆老王妃终是心慈手软,不忍下此重手。”
“母妃和二娘之间一直和睦相处,未尝有夙愿。”陆欣婉悄声回道。
“人心的险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透,亦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道清的。”对于陆欣婉的天真无知,沁媛既感欣慰,却又不得不叹道,“欣儿不懂,未尝不是福气。朕亦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
“母亲总说,不吃些苦头,欣儿总长不大。”板起面孔来,陆欣婉有模有样,井然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有朕疼着,不更好?”沁媛听了,方笑吟吟地说。
“欣儿不要。”陆欣婉不做声,过了许久,方才轻轻回道:“男子志在天下,女子执家一方,如此内外相辅,方系家族兴衰。”
“陆老王妃便是如此教导你?”沁媛不满地蹙眉,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做不对吗?”陆欣婉揽紧沁媛,摇着小脑袋,不明。
“没有,世家子女,皆该如此。”沁媛冷笑一声,指尖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只是,陆老王妃不该让你赴她后尘。”
陆欣婉低下头,独自消化沁媛话里的深意。但到底年幼,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过来。
“气急离家,可向陆老王妃报备过?”沁媛也不着恼,她放开陆欣婉,端坐起身,换了个话题。
陆欣婉委屈地摇摇头。
“这会儿,陆老王妃怕是急坏了,定差人寻了过来。”沁媛轻拍两下手,宫人应声入内。
“朱颜,先带小郡主下去打理打理。陆家若来人,先带来见朕。我家丫头,可不能让人欺了去。”沁媛命令道。
朱颜听闻,走至榻边,领着陆欣婉向殿外走去。
不过半刻,橐橐靴声在殿外响起。
接着,一个醇厚的声音自外传来:“陆家家将陆隋枫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才回道:“进来吧。”
男子步入内殿,隔着青竹流水屏风,按住腰际睢阳宝剑,单膝扣地。盔甲相互摩擦,随之发出铿锵的碰触声,惊起了一室喧哗。
“陆元帅贵人事忙,连朕,也难得一见。”依旧是慵懒的声音,但较之前次,多了点威严肃穆。
男子低头,良久不语。
殿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薄纱上,半透的白纱微微的鼓起。
“末将重任在身,一刻不敢怠慢。违拒皇命,也是迫不得已。”
“今时国泰民安,陆元帅到舍得回来了?”沁媛听闻,只道,“也是,娇妻思切,一日一封家书传去,陆元帅重情重义,怎忍得下心?”
“皇上明知,臣妻没这个本事。”陆邵峰微微变了神色,“蔡太傅,终是臣的恩师。”
“那朕呢?”沁媛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哂。
“臣上,君王,主子。”闻声,陆邵峰想也不想就一字一句坚定的回道。
殿外的清风停憩,聒噪的知了声又不安分的响了起来,滑在人心上,异常的烦躁。
沁媛越过屏风,走到陆邵峰面前,单手勾起他的下颔,讽刺地笑道:“朕以为,陆元帅只惦念着你外祖父的情份,倒忘了朕的恩惠。”
“皇恩浩荡,臣莫不敢忘。”凝视着沁媛,陆邵峰淡淡地回道。
“苟非你心,不道也罢。”对视片刻,沁媛甩手,走至桌前,扬手将桌子掀翻。桌子上的杯盏落了一地,碎片四溅,划过玉砖,裂开了丝丝淡痕。
殿外伺候的人听到了声响,骚动不已,却又不敢违背皇命私自入内,只给磕头请安道:“皇上可否安康?”
“无事,别瞎担心了。”沁媛冷言。
一时寂静,谁也不愿在说什么,亦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忽听一声叹息,陆邵峰抬起头,看着沁媛,梦回午夜,也不甚清晰的脸面,再见时,却更模糊了。
有什么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一去,不再复返。
“臣忠君之心,明月可昭,苍天可证。皇上若以一人之毁去臣,臣恐天下有识之士闻之,有以窥陛下也。”陆邵峰微起身欲探沁媛伤势,却猛然想起什么,稍一迟疑,又再跪下。
“朕御宇天下,万般人心,皆需猜透。身已孤家,不想连你也许费心思猜想。”沁媛蓦然说道。
“臣无昧上之心,君亦不必疑下之意。”陆邵峰只跪在那里,低着头,发誓般说出,教人怀疑不得。
“陆帅高才,想必能堵住满朝幽幽众口?”沁媛反问。
“只要皇上不被谣言蛊惑,臣自有法子让诸位大人安份些。”陆邵峰闻言,旋即道。
“陆邵峰,你未免太自作聪明了。明地里,你确可为朕缔造太平,但暗地里,你可能吞吐风云,袭卷暗涌,剑锋一指,便是半个朝凰?”沁媛声声质问,打在陆邵峰心上,如利刃般,划出了丝丝血迹。
疼痛复加,忘却了前尘往事,却不能不为此刻的斥责动容。
“臣现虽身居要职,腰缠万贯,但若论勾心斗角,臣确不才。皇上教训的是,臣惭愧。”陆邵峰定神回道。
沁媛微颤,手脚渐冷。
蓦然,忆起旧时戏言。
……勾心斗角,肃杀秋冬,毫无幸福可言。
时光已泛黄,今时今日,旧情何做牵绊。
本也没想迁罪,陆邵峰既帮她找台阶下,沁媛倒也乐意,“罢了,擅自开战之责,朕且替你但下了,怪不到你身上。但是,欣儿的脾气,你不是不懂。从小娇纵惯了,现在要她守礼,只怕不易。”
“男人征伐,女人维家。世俗如是,世家名门更是如此。只要女人持家有道,我们男人是无权插手的。”陆邵峰回道。
“陆王妃性情温和,又是至孝之人,怕是不能从陆老王妃手中夺权,担任守护家门之责了。这次宴席,陆老王妃也邀了女眷参加。你大哥正室虚空,不是长久之计。你且去瞧瞧,中意了谁,请个旨,朕替你讨了去。正室不成,担个暨阳王侧妃之名,加之谕旨赐婚,纵不会委屈了去。”沁媛声调转柔。
“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但臣已心有所属,与子已约白头。君子守诺,臣亦想仿之一二。”陆邵峰眼底冽凛一闪,旋即消逝。
“不过一秦淮戏子,也能让你如此上心。”沁媛轻声问道,“这样,你可对得起你的恩师?蔡老将孙女嫁于你,你却在外风花雪月。”
“槿伊籍虽为贱,但其之志,堪比清风明月,独立与常人之外。”陆邵峰措辞回道。
“你们兄弟俩的性子,倒像得很。死不愿屈服又怎样?到头来,未必不是一无所有。”沁媛语声减低,“其实,我们都不够洒脱。念着旧情,不愿撒手。”
“放不下的,只有大哥一人而已。”陆邵峰眼角瞥见沁媛,只见她耳上的纹龙坠子,小小两簇光芒暗淡凝伫。
“不错,至今仍能系着神话,守着最初的坚持,留下传世不朽的眷恋的人,搜遍整个皇城,怕也只有你大哥一个。”沁媛知道,从他们分别的那一刹就已经知道,这一生,他们已然是泾渭分明。“固执如斯,伤的是谁,倒也难分。荣氏的眼神,这两年,越发怨恨了。为着陆卿,你当多惦念着,你大哥身在局中,执迷不悟,旁人劝着,不收效。若能有个贤内助在旁督促,将来若有个万一,你大哥也不至于颓废了去,朕也安心些。”
“臣代大哥叩谢龙恩。”陆邵峰行礼谢恩,“荣氏的事,臣看在眼里,母妃也急在心上。这关头,唯有大哥看不明白。抑或,看明白了,却自欺欺人,仍固执的相信,初见时的悸动。”
“荣氏与陆卿患难数年,到头来,不过落得个有实无名、寄人篱下的地位。加之陆老王妃容她不下,处处刁难,沦为怨妇,不过迟早。当年朕就反对,许情不如断情,偏生你帮衬着,平添往后诸多煎熬。”沁媛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
“大哥情长,若不能结成连理,受些挫折,只会更放不下。”陆邵峰亦叹息道。
“景宣,你大哥放不下,你却不得不放下。陆家,不能连出两个不孝之子;朝凰,容不下任何有意触犯祖宗规矩的朝廷重臣。”沁媛板下脸色,肃声道,“朕不想,为着一女子,毁了朕的左膀右臂。”
“失去了,连回忆的权利,也要被剥夺?”陆邵峰终于站起身来,质问道。
“这样,对谁都不公平。”对于陆邵峰的质问,沁媛毫无反应。
陆邵峰看着沁媛,气息起伏,思绪混乱,伫立良久方才回神。俯身请罪,身份的距离,将过去拉长。
殿外知了的蝉叫渐弱,一只黄莺落在枝头,跳上窜下,愉悦非常。
沁媛转过脸去,闻着殿外欢欣,肃声道:“万寿节那天,朕会在忠政堂上,待你凯旋归朝。”
“臣不同意。”
“没有选择的余地。”沁媛微微皱一皱眉头,负手立在那里,“记住,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这么眼巴巴的回来陈清,又有何用?”陆邵峰回道。
“非给闹得满城风雨你才肯回来?你陆家欲自立谋反的谣言,这几天,已将朝凰翻了个天。”沁媛轻笑,语气里,全是不容拒绝的威胁,“万寿节那天,你若不能凯旋归朝,那么以后,也都不用回来了。”
“遵命!”一阵寒气掠过,陆邵峰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回京前,打理好那女子。娶妾之事,耽搁不得。”沁媛说道,“皇姐出嫁后,也该办了。”
听了沁媛意味深长的话,陆邵峰坦然的笑了笑,了然地回道:“臣谨遵皇上懿旨,如若无事,容臣暂且告退。”
“边境战事未平,陆元帅确该早回。蔡老那,你也不必去请安了。”沁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太庙凄冷,皇上体弱,亦需早离。臣重任在身,及时便赶回边境。”陆邵峰说完,转身欲走。
蓦的,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幽幽的,似嗔似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南华宫前的双株,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无缘,偏生遇着;若说有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老太妃一生凄苦,遭人惦念,也不耐。”顿了一顿,陆邵峰语声黯然,“沁媛,没有如果,没有后来,没有后悔。过去了,便过去了。命运如此,世道如此,缘分如此。纵不认命,最后又能怎样。”
“可是,为什么,希冀不灭。老太妃期盼了一生,等待了一生,不悔,亦不怨。”沁媛垂下手,隐身入黑暗中,教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若知道,我也不会,心存希冀。”一语道尽,翩然离去。
孤风寒气袭来,沁媛紧了紧衣袍,伫立在殿内,远远目送陆邵峰离开。
殿门开合,殿内重又寂静,橐橐靴声如来时般,渐渐远去。
沁媛轻击双手,罗勒入内,垂首等候。
“去太医院取瓶一日红,赐予暨阳王领回那女子,教她好生将养。”沁媛望着殿外疏影,如对恋人般轻呢道:“记着,不必记档。”
白雾刚起,一名黑甲侍卫便骑着一匹白马,手执御赐令牌,疾驰入宫。
十二道宫门层层打开,守夜的侍卫开出一条道,垂目立在一旁,任漫天灰尘沾在衣襟上。
过了第十二道宫门,循例,那侍卫翻身下马,以步代骑,疾步向承恩宫走去。
转过宫门,也没招宫人传候便直接入内。
走得急,不想撞上一人,瞧见对方几人锦袍羽冠,知是贵人,连忙请罪。
“忙你的去,不必请罪。”被撞那人幽幽开口,那侍卫如获大赦,连忙行礼离开。
几人目送那侍卫走远,各自露出深思的神色,似是很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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