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而至的第二个星期,对小孩的回想已淡漠许多。说到底,它终归是一条不懂人事的小狗。而做为人时有的冷漠特质,使我也不可能有多么长久的日子对它的离去牵肠挂肚。我的日子又恢复到了单身男人下班后的空寂和无聊,但似乎与过去又有所不同:有时我会看看电视,看看电视中的足球比赛和动物世界。这台破电视也再未出现过深更半夜自播自演的毛病,但有那么两个失眠之夜,我倒希望它自己能在客厅隐隐弄出些声音来,好为我催眠。
我又在考虑是否再养一条狗,但最后被自己否定。后来我想还是找个女人来合租吧。或者,与楼道另一头的那个单身女人――这不同寻常的陌生熟人,找机会和她商量商量:我们干脆搬到一块住,做一对这个城市中的“新新同居者”,省下一个人的房租做为公用的同时,可以将我们在不同场合进行的语言性交搬到现实生活的大床上,深入到灵与肉中,她会做何感想呢?
又是一个周末。一个人的周末。
七点多吧,晚饭吃得很简单。其实那根本算不上一顿晚饭:一盒康师傅方便面而已。当最后一口汤下肚后,我投标式地将那只餐盒投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结果用力过猛,投在了垃圾桶的外面,几滴残余的汤汁像黄褐斑似地粘在了光洁的地板上。我有些懊恼,不得不起身,将餐盒捡起重新投入垃圾桶,然后用拖把将地上的黄褐斑擦去。电视新闻里,伊拉克的炮声连绵不断,我暗自思忖:生在这些国家里可真够倒霉的。
之后,我百无聊赖地站在阳台上看着小区里的夜景。对面一幢楼亮着灯的窗户里,一位胖女人在张牙舞爪地跳着健美操。我忍不住地暗自笑出声来。她跳得太起劲了,有点忘乎所以的架式,动作幅度极大。当然,放的什么音乐我听不见,但音乐的激烈程度完全可以想象。她肥胖的身子在激烈的音乐节奏中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两只滚圆的胳膊在头顶上空毫无章法地挥舞。放在农村,跳神的巫婆也不过如此。可见,这个女人也许已被肥胖折磨得不堪重负,减肥的决心在跳动的躯体里被一次次地注定,因此显得有些急于求成和迫不及待。这件与她极富意义的事情,在那个无聊的周末,在我这个无聊的闲人眼中,展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这幅图景就这样在另一个完全不同、也不高尚的心灵里,被涂上戏剧般的滑稽色彩。
我独自站在阳台上,对着关闭的窗户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我看见她突然停了下来。这猛然的停止显得极其突兀,就象高速路上极速行驶中的汽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她似乎是想起了一件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就那样停了下来。我看见她拿起旁边桌上的手机,满头大汗地摁着,然后擦了把汗,将手机放在耳边,等待接通,很着急的样子,在屋里转来转去。
就在我专注于对面胖女人一举一动的那刻,身后客厅茶几上我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吓了我一跳。竟然吓出一身汗来。这惊吓的缘由不知从何而来,使我至今为此纳闷。我返身走进客厅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号码,也许是一个不知名的客户吧。
我摁下手机接听键,空洞地说:“喂,你好。哪位?”
对方是个极好听的女声,挺客气地问:“我看了你的寻人启事,你是在找一条叫小孩的狗吗?”
这美妙的声音将我两周以来逐渐淡漠的心情一下子激荡起来,一股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惊喜从心里爬上了我的脸。
我说:“是啊是啊,我是在找一条狗,你是不是在哪里看见它了?”我边说着这些话,边激动地踱起步来,无意识地从客厅踱到阳台,无意识的手扶在阳台的护栏上,穿越夜幕,脸上带着笑容,无意识地看着对面窗户内也在打电话的胖女人。
“你说的没错,”对面的胖女人边打电话,边踱来踱去,偶尔向这边看一眼,手机里的美妙声音继续说道:“它现在就在我这儿,前天下班路上我捡到它的,可昨天我才看到你的寻人启事。依我看,它肯定是你要找的那条狗,”她笑了一声,“你的文笔不错啊,寻人启事写得很有文采。”能听出来,她的心情不错。
“呵呵,谢谢。你也住在这个小区吧,是哪栋楼?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现在就过去看看,如果是的话,我想把它抱回来。你看如何?”
“我想没这么简单吧,你似乎忘了什么……”电话里她又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啊,”我连连说着抱歉的话,“我本来对找到这条狗已不抱任何希望了,这一高兴,你看我把酬谢的事都给忘了。要不你说个数……你看五百,怎么样?”
对面的胖女人已停止了踱步,站到了窗户前。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说:“要不你在电话里先听听它的叫声,确认一下如何?”
我高兴地说着“好啊好啊”。胖女人似乎在窗户内勾了一下腰。手机里汪汪汪传来一阵我再熟悉不过的、小孩的叫声。胖女人直起腰的时侯,我激动万分地冲手机嚷嚷道:“没错没错,就是它,肯定没错!给你五百作为感谢费,我现在就去把它抱回来,可以吗?”
她却说:“现在恐怕不行。你的这条狗太可爱了,它竟然会自己上厕所。”我准备说它还会自己开电视呢,可我还没开口,就听她接着说道:“我要把它留在这儿,再留一个晚上,你不反对吧?”
她的这个要求,绝对在情理之中,我没有理由辩驳,因此我说:“当然可以。那明天,明天你什么时侯方便,我再去?”
对面的胖女人把手机在左右耳边做了调换。电话中说:“我能听出你的迫切心情,看来你对这条小狗宠爱有加,”她接着说,“你不用来,我知道你住在哪儿,明天一早,或者下午,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你知道我住哪儿,不会吧?”我惊奇地重复着她的话,接着说,“太不可思议了,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用怀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说完,她竟然准确无误地报出了我的门牌号码,她又说,“我想我应该是认识你的。”
“你认识我?我们见过面吗?你到底是谁啊?”我笑着在电话里问。
“你应该不认识我,但我却记得你……也许你忘了,在去年9月8号早晨,你在小区的323车站等车,我向车站走去时,也许由于我过于肥胖的原因,走路姿势难看,你冲我远远吐了一口痰。”电话中她的语调异常平静。
我的心里迷离起来,脑门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左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阳台护栏,几乎将脸贴在了玻璃上,瞪大了眼睛盯着对面窗户内的胖女人,对她说:“对这件事,我没有任何记忆。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虽然我平时有随地吐痰的坏毛病,但您所说的事肯定是一种巧合……也有可能你记错了那个冲你吐痰的人。”
对面的胖女人电话已打完,把手机放回到桌子上,看样子要准备洗澡睡觉了。手机中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所说的巧合,在我看来,也许是你的托辞,我也不可能记错人,”说完,她的声音又恢复到刚才那种轻松而美妙的语调,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因此而问你多要钱的,那不成了敲诈了嘛……明天早晨或者下午,我会给你一个惊喜,你在家等着就行啦。”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连忙道着谢,并说:“那我明天就在家等着你啦,感谢费我是一定要给你的。那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她轻松地说完之后,我们就各自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我本想睡个懒觉,但又想这个陌生女人有可能把小孩送回来,因此,在八点刚过几分我就起了床。无可质疑,我的心情在等待中处于前所未有的轻松状态。简单地吃完早点后,我就大动干戈,将两周以来杂乱不堪的屋子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番,清扫出一大堆垃圾。我不想给别人留下一个邋遢单身汉的糟糕印象,特别是女人。
提着垃圾袋到楼道另一头的垃圾间扔垃圾时,在轻松的状态下,我甚至不可救药地希望那个和我调情的单身女人也能提着垃圾袋从某扇门里走出来。但作为一个念头,它一闪而过。
打开垃圾间门的刹那,手中的垃圾袋在我的失声惊叫中掉在了鞋上。我竟意外地发现了小孩――它的尸体!
小孩安静地躺在一堆垃圾上。我把它抱出来。站在楼道里,我僵硬而颤抖的手中,它被垃圾污染过的白色毛发透着一如既往的白,毛发裹着的身体还隐隐散着即将消失的余温。我看着它的脸。它的眼睛微微闭着,仿佛沉醉在一场梦中,眼角似乎在梦中流淌过惊喜的泪,而嘴角,还残存着一丝曾经欢乐过的印痕。
看着它的脸――这张亡者的脸,比我悲伤中的脸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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