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一会,别乱跑。”
“嗯。”高士诚感到老太婆没有恶意。
不到一会,老太婆在蓑衣里夹了两件衣服进窑来说:“穿上,去我屋里暖和暖和。”
高士诚喜出望外。只要换下囚衣,他就可以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了。
“坐吧。”进屋后,老太婆望望拘束的高士诚,慈祥地说:“家里就我一个人,别不好意思。我去弄吃的。”说着关上大门,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就将腌鱼、腌肉、炒鸡蛋、蒸罗卜丝和一瓶酒摆上桌说:“吃吧,吃吧。”
饥肠辘辘的高士诚哪里还顾得上客套?嘴里咕嘟了一句“谢谢你老。”,就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吃吧,吃吧,你不吃,我也是放着。”老太婆拉过高士诚换下的湿衣说:“我拿去帮你烘干。”
“哎——别动!”高士诚惊站起来。
老太婆指指湿衣上的‘劳改’两字问:“你是怕这?”
“啊——”高士诚大吃一惊。
“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不会害你的。”
高士诚吃过饭,就毫不隐瞒地对她说了一切。
老太婆眨眨枯陷的眼睛问:“你想跑哪儿去?有地方落脚吗?”
“不知道……”
老太婆又看了看高士诚说:“这样吧,孩子,我是个孤老太婆,什么都不缺,就缺人做伴。你留下吧,我托人找个姑娘给你安家,比你到处乱闯要好。”
“那样行吗?”
“咳,怎么不行?”老太婆掀起衣角搽搽眼角说:“早年我有个儿子,抓壮丁逃走就没回过。后来来了信,寄回了照片,说他在外面成了家有了儿子,后来又没音信了。待会你溜村外去,背上行李,装成我孙儿回村找我……”
“奶奶——”高士诚哭跪在地。
“哈哈哈……”老太婆大笑着说:“再也没人敢骂我是孤老屄了——再也没人敢骂我……”
于是,高士诚成了老太婆的孙儿叶成龙。
高士诚停了一会又说:“我留下后,奶奶用真心感化了我,我也真的成了她的孙儿,但她总担心我会逃走,常常半夜三更摸到我房里来看,为了让她放心,我提出成家的事,她高兴极了,拿出积蓄托人买来了银安,结婚的晚上我喝醉了,又听了奶奶的话,不管银安如何哀求,我还是奸污了她……这几年我从未亏待过她,后来我才弄明白她要找的男人是你,但……我也是真喜欢她,直到去年生了孩子,她的心才安定下来,但我不敢亮底,知道她心里只有你……”
“别说啦——”白羽低沉地说:“士诚,你既然喜欢她,就不该骗她。我和你一块去说明真相,她会原谅你的。”
“我怕……”
“怕重回劳改队?”
“不,怕失去她和孩子。”
“嗯……”白羽想起银安在竹林中说的话,默默地望望高士诚说:“你一定要得到她的心,不然,她还是会飞的。”
高士诚点点头问:“你在武汉见过丽华吗?”
“没有。”白羽沉吟着说:“我去找过她,听说她又被送去劳教了,你的继父也判了刑。”
“是吧?”高士诚冷漠地望望他,乞求地说:“白羽,这事只有你可以帮忙,明天我备好酒菜,再一块对她说。”
“好吧,”白羽平静地说:“去说可以,但得由她决定。我相信她不会害你。”
“唉……”高士诚凝望着月光下的田野,深叹一口气走了。
白羽默默望着高士诚的背影,望着不远处坟头上飘动的引魂幡,仿佛心魂已被引魂幡招走。银安和高士诚的出现,让他感到人生变化无常,又愈想愈困惑——“高士诚在毒打、监狱、脚镣、手铐、禁闭、饥饿等重压下,都是冥顽不灵、桀骜不逊,为什么会被一个孤老太婆驯服?还按照她的意愿送终守业,成了叶姓的传宗接代人?”
第二天还未收场,高士诚就急匆匆来了窑场,望望两手泥的白羽说:“白师父,有空吗?”
“什么事?”
“你不是说,今天帮我写信吗?”
“哦——我收了场来,行吗?”
“行啦——总麻烦你!”高士诚挤挤眼走了。
白羽瞥一眼西天——血一样的层云,正托住摇摇欲坠的夕阳;几只暮鸦,正对着渐隐的村舍和竹林呱叫。稍稍一想,便收了场子,洗了手脚,换了衣服,去了高士诚家。
“白羽哥——你来啦!”银安抱着孩子迎出来。
白羽避开她火辣的目光问:“是儿子还是女儿?象你吧?”
“儿子。不象我,象他。银安绯红了脸。
“象你们俩!”白羽摸摸孩子的脸,“你爱人呢?”
“在灶屋里。平时总是我弄饭菜,这回他硬要弄,说你是难得来的贵客。”
“他这样说?你讲过我们的事?”
“讲过。他说……”
“说什么啦?”
“昨晚上他说,以前你们是好朋友。”
“你相信吗?”
“我才不信咧,天南地北的,能扯到一块来?”
白羽亲亲孩子问:“要真是象他说的呢?”
“嘻嘻嘻……”银安高兴地说:“那才好咧!”
“你不是说……”白羽欲言又止。
银安听明了他的未尽之言,面色煞白地嗫嚅了一下嘴唇。
白羽忙将脸藏进对孩子的吻中……
老太婆留下的房屋,和江汉平原上的农家房屋大同小异——堂屋一侧是厨房和柴房,另一侧是厢房,堂屋后是挨着的两间后房。这时,堂屋正中方桌上,摆了几碗菜,桌子角上放了一瓶高粱酒。墙角上堆放着农具和篾围。
三人刚围桌坐下,银安看看两个男人的脸色,心儿卟卟腾腾地七上八下。
白羽在慢慢喝酒,慢慢吃菜;高士诚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根本没将白羽当客人。
银安的眼睛,不安地在他们对峙的空间梭动。
“哇——”孩子的哭声,让银安惊悟地掀起衣服,将奶头塞进孩子嘴里。
白羽刚瞥见她白嫩的胸部就转过脸。
“你对她说吧,白羽。”
白羽瞅瞅惊诧的银安,声音抑压地说:“银安,我和士诚要对你谈件事。”
“士诚?”银安搂搂吃奶的孩子,疑惑地望着白羽。
“他叫高士诚,不叫叶成龙。”白羽凝望着银安说:“他是从劳改队里跑出来的。”
“啊——”银安大睁起眼,“白羽哥,你这话……”
“士诚是我的老朋友,他决心对你说真话,希望你能原谅他。”
“原谅他?”银安慌乱地搂紧孩子哭起来说:“我……和孩子怎么办?”
“银安……”高士诚愧疚地说:“我对不住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落到这种地步。我和白羽说好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只求你替孩子想一想……”
“呜呜……”银安哀伤地哭起来,吃足奶的孩子仿佛被她的哭声催了眠,酣然入睡了。她将孩子抱进房,出来坐到桌边,望望白羽,又望望高士诚,深深叹口气说:“政府知道了,肯定会抓走你的。”
“我想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不一定。”白羽皱紧眉头说:“淹死的人会浮上来的。”
“我当时戴着重镣,不容易浮上来。”
“但你不是叶家的人!”银安怒视着高士诚说:“我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连姓名也不敢说真的!懂吗?”
高士诚睁大眼望着她,惭愧地低下了头。
“那……”白羽惑然地望着她,“你说怎么办?”
“我……我和孩子一块送他回去!”
“银安——”惊喊的高士诚立即被白羽目禁住。
白羽拧紧眉头说:“送他回去,等于是害他。”
银安凝望着屋外的沉暮,一声也没吭。
“银安……”高士诚哀求地望着她。
银安抬抬手阻止住高士诚,坚决地说:“孩子爸,你们相信我吗?”
“不相信会告诉你?”
“嗯……”银安点点头说:“说心里话,我不喜欢你,但明白你待我不错。不过,我不愿意你过这种半人半鬼的日子,这样下去我也会提心吊胆,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将来查出来就完了。我想好了,我和孩子先送你回去,再堂堂正正回来,我带着孩子等你。”
“要是说穿了,这儿就住不下去了,你上哪安身?再说,我已定了一万砖,砖一烧好就将房子翻盖一下。”
“不,孩子爸,我既然下了决心,就会等你。”
白羽忙阻拦说:“银安,这个社会不是象你想象的……”
银安不等白羽说完,就毅然站起身说:“你们刚才说好了的,全凭我做主。要是不按我的话办,我就带上孩子走。”
“银安……”
“银安……”
银安抬起头默默地望着高士诚,又望望白羽,似乎在问:“你们真相信我?”
夜降临了,高士诚沉叹了一口气,摸索着点上蓖麻子灯,关上大门,但灯光,仍在门缝中钻进来的风里跳动。
三个人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影子,宛如一串游荡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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