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亡命自由
白羽站在趸船上四下望了望,彭市河后是一片黛色的云蔼,青石码头两边,是青翠的竹林,码头上是参差不齐的木吊脚楼,身下的汉江,绿幽幽的,水墨画似的烘托出彭市河的天上人间。从趸船的木跳板走上‘之’字形的码头石梯,迎面是青石条铺成的小街。这天是集市,小街两边卖米粑、油炖、锅盔、米粉、油条、蔬菜、猪肉、鱼虾的吆喝声,和各种土产品、日用品构成了彭市河集市的风景线。买主也是卖主,最吸引人的,是女人做衣服的花布,和男人做衣服的咔叽布,但还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这儿农村还沿袭着老传统,除了盐,别的生活品都可以自给自足。街上的男男女女,多穿着自己纺织的本色或染成黑色、普兰、水红、翠绿的棉布裤褂,偶尔走过一两个衣着时髦的男女,就会招来一片惊羡的目光。
白羽在众目睽睽下,匆匆穿过彭市河镇街,刚踏上镇外的小路,就见白泠泠的雾气,鞭赶似的在田野里东窜西逃,雾影中,赶集的和赶完集的人们来来往往。他望望纵横交错的大路、小路、田埂路,茫然地想:“黄湾怎么走?”正欲寻问,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从侧面小路一闪而过,他以为眼花,紧赶了几步追上小路,愣怔了一会,才跑拢去喊:“银安——”
银安身穿水红色土布褂,翠绿色土布裤,刚转过身便惊喜地扑过来,“呀,白羽哥——”但跑到他面前,又畏怯地站住问:“你怎么找来的?”
白羽悲喜交集地说:“我是来彭市河做窑的。”
银安窃望他一眼说:“白羽哥,我对不起你。我也是没办法……”
白羽深叹一口气问:“银安,你在哪?”
她脸上绯红地说:“黄湾。”
白羽望望俯首弄袂的银安,想起来天门彭市河前和心馨依依惜别的情景,尽管他对心馨说的‘悬剑’并未落下来,但干临时工的单位将他辞退了,他就干脆每天去武汉图书馆写他的小说《短工》,心馨有空就去武汉图书馆守着他……不想《短工》没写完,却收到了要他去做窑的信,为了生活,他只好来彭市河。稍稍一想,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去黄湾,你们湾子里有人烧窑吗?”
“有呢,前几天来的。”
雾散尽了,远远近近、星罗棋布着一座座矗立的‘箍窑’,阳光下的树林、竹林、小桥、村落,金灿灿的。一缕缕炊烟,袅袅地攀上云空,让近秋时的云层,幻化得斑斑驳驳。
逼窄的田埂不容两人并行,银安又羞又恋又喜又怯,既想靠近他,又憬悟地闪开。刚走上一座小桥,白羽放下行李,脱下中山装,搽去汗水说:“歇一会吧,银安。”
她望望来去的行人,摇摇头说:“前面竹林里凉快。”
白羽提起行李说:“走吧——”
银安愈走愈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时而眉头皱起,时而齿咬下唇,两眼闪忽不定,步态不稳。
白羽紧走两步问:“银安,你怎么啦——不舒服?”
“啊——不!”她象被人猛抽了一鞭,更加快了脚步,在拐过一片小树林后,指指前面说:“白羽哥,从那片竹林里穿过去,不但凉快,还要近一里多路。”
“行,反正我跟着你走。”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愈往里走,竹林愈遮天蔽日,也愈凉快。
银安突然转过身,放下手中的东西,一下扑进他怀里哭泣说:“白羽哥——老天爷不长眼,把我坑到这里来了啦——”
他放下行李,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说:“银安,别哭,我心里也难受。”
“带我走吧,白羽哥——我没日没夜地想你,受不了啦——”
“你男人打你?”
“不,他从不打我!但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啦——这才叫活受罪咧!”
他困惑地问:“究竟怎么回事?”
“我在去你家时,让人骗卖来的。”
“那怎么行?你同意结婚?”
银安绯红了脸说:“两个人关在一间房里,他个子力气大,我扭不过……”
“没打结婚证?”
“咳,农村结婚,有几个办了结婚证的?”
“你不闹?”
“闹?”银安惨淡地说:“手捆着,嘴塞着,他不进房,我动都不能动。”
“天啦——”白羽紧握住拳。
“白羽哥,我受不了啦——”
“日子过得很苦?我也过得很苦。”
“不是……”她害羞地说:“他……身大力不亏,天天都……但我又不喜欢……”
“哦……”白羽还没迈进性的门槛,也没法安慰她。
银安似乎感觉到了,只好低下了头。
两人都沉默了,只有竹笑在絮叨。
良久,白羽才深叹了一口气说:“银安,在刘家场时,我还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不怕你笑话,你真的去了,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何况我现在……”他脑子里又闪出了心馨的面影,却咽下了欲说的话。
“嗯?”银安疑惑地望望他。
“我在武汉市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经常饿肚子。这次,我是没办法才来彭市河做窑的。”
“我不怕!”银安坚决地说:“白羽哥,带我走吧……”
“唉……”白羽摇摇头说:“我身上连两个人去武汉的船票钱都不够。”
“我有!”
“生活不象你想的那么容易。我和你一块去哪?怎样生活?我家里连我都没法站脚,加上你……银安,我去黄湾看看,然后再说……”他心虚地望着她,不知自己扔给她的,是欺骗还是希望。
她温顺地望着他,噙着泪笑了。
他怜悯地望望她说:“银安,我们走吧。”
“哎——”她挽住他的手,偎依着他说:“这样走一会,行啵?”
他微微一笑,让她挽着手,从竹林里的小路向前走去……直到前面出现一个人影,她才惊跳上前,“来人了,白羽哥!”当那人影拐上另一条小路后,她又欢扑到他身边,指指前面说:“罗,那就是黄湾!”
树林竹林遮掩下的黄湾,和汉江两岸的村落大同小异,附近的田间,有人在劳作。正和白羽说说笑笑的银安,脸上突然吓变了色说:“我男人来了!”马上往前跑了两步。
白羽也惊望一眼,前面路上,匆匆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便低声说:“别怕,银安!”
银安迟疑地站住,担心地说:“你打不过他的……”
白羽微微一笑说:“我只是你领来的一个做窑的,你怕什么?”
银安晃悟地点了点头。
已看见银安和白羽的男子,更加快了脚步。
白羽和银安却故意装着没看见那男子,只自顾自地说笑。
“银安——”沉雷般的叫声,在田野里震荡开去,将白羽和银安惊站住。但当那男子匆匆走过来,和白羽面对时,都不由惊怔住。只一瞬间,那高大的身躯仿佛矮了下去,蓦地哆嗦了一下,却乘银安望白羽时,眨了眨眼,摇了摇头。
白羽的嘴,嗫嚅一下又抿紧了,望望惶惧的银安,一股又苦又涩的味儿,从心窦里直往上窜!但他却看出了高士诚的哀求,用上牙紧咬住下唇。
银安见两人四目相对,好象是剑拔弩张,忙勉强地笑着介绍说:“这是来我们湾子做窑的白师父。
高士诚也勉强地笑着,伸手接过白羽的行李说:“白师父,我叫叶成龙,湾里的窑就有我一万砖。”
白羽觉察,他在接过行李时狠捏了自己一下,不由疑惑地笑起来说:“小叶啦——我们出门人,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后请多关照。”
白羽的话一落音,高士诚的身躯似乎又挺直了,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银安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去。
窑场建在黄湾东头的荒田里,石碾碾过的砖场里,已垒起了几条砖坯,几个黝黑的做砖师父,有的在挑水和泥,有的在做砖坯,有的在拣坯上架,在窑场一旁的破草房里,白羽见到了窑老板——白瑞的一个老朋友的侄儿徐善韬。
在几个窑师父的指导下,白羽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挖土、拢堆,泼上水将土堆浸泡后,再去拣坯。所谓拣坯,就是将头天做好的,已晾成半干的砖坯翻起来,码成一条,再用‘抨板’拍出棱角,才一块块间隔开,码到架上,任其风吹日晒。砖坯干透,才能装窑,点火,在当时的江汉平原上,农村建房,多是这种‘箍窑’烧出的砖。每天的准备工作干完,太阳才会出来,窑工们才会去吃早饭。吃过早饭,窑工们就开始和泥,即将水浸泡过的泥土踩紧,然后用花锹切碎,再浇上水,再踩,再用花锹切碎,如此反复四到五遍,直到将‘生土’和成‘熟泥’,才能做砖坯。不到两天,白羽小腿上的汗毛全被‘熟泥’拔光了,两脚被泥土里的碎玻璃和蛤蜊壳划破一道道血口,血口里塞满了泥,一碰就剜心般疼。在‘打弓’(用竹子和铁丝制成的弓切泥)和‘插手’(用手切泥)这两种制作砖坯的方法中,白羽选中了‘插手’。
俗话说:‘手艺千行,最苦的是窑匠’,‘养女莫嫁窑匠,一年四季守空房,回来落一堆脏衣裳。’但在当时,做窑虽苦,但包吃包喝,每做一千砖有五块钱、五斤米、一两油,只要装窑(将砖坯和煤饼装入箍窑,点火烧砖。),就有酒有肉,是难得的。窑工们劳累一天,到晚上就只有赌钱谈女人。
白羽对赌博没兴趣,到晚上不是在蓖麻籽灯下看书,就是给心馨写信,正在看书,高士诚钻进来说:“哎,白师父,请你帮帮忙。”
白羽见是高士诚,便笑笑放下书说:“什么事啦?”
“嘿嘿,帮我写封信。”
“好吧。”
高士诚领着他去到没人的田畈里才说:“白羽,结婚后我才知道,银安找的是你。这才是冤家路窄。”
“我怎么是你的冤家?”白羽想想问:“你怎么来了这里?还改名叶成龙?”
高士诚沉默了一会,慢慢谈起了逃跑的经过……
※※※
高士诚脚上的重镣,差点要了他的命。当他挣扎着抓住另一条船尾舵时,才松了一口气。他认为,只要他的逃跑三天内不被发觉,就可以获得‘自由’。这些日子,他反反复复地总结了几次逃跑失败的经验,重新规划了逃跑出去的生活道路,一条严峻的、充满苦痛的道路……
高士诚借着夜色的掩护,在一处僻静的江边上了岸,砸开脚镣,拖着又冷又饿的身子上了路,一夜的逃窜,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在禁闭室里,饥饿冷酷地摧残了他的身体。
第二天,断断续续的秋雨,既加重了他的冻饿,又为他的逃窜提供了机会。在雨中,他窜进了一片红薯地,用手抠出了几个红薯,在湿衣上搽了搽,就塞进嘴里。白天,他只能躲起来,就象习惯在夜间活动的动物,贪婪而又凶狠。尽管他在红薯地里多抠了几个红薯,但一连两天都没能找到吃的东西。那时的中国,穷是光荣,穷是资本,穷是高尚,自己都难混个温饱的农民,既不会给他留下食品,更难让他偷到能换下有‘劳改’两字的衣服。
这天天快亮时,高士诚遇上一个余温尚存的窑洞,钻进去脱下湿衣,过了一会,当身上渐渐暖和时,饥饿却更猛地袭来,由于昼躲夜行,他既不知这里是哪个地县,也不知是否逃出了沙洋农场,但他明白,只有换下‘劳改’两字的囚服,才能得到更大的行动自由。
突然,窑洞门口人影一晃。
高士诚惊吓地缩回窑洞角上。
窑洞门口的人探探身,终于走进了窑洞。
高士诚看明,来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她刚刚发现近乎赤裸的高士诚,就吓愣了。
兽性的自卫感,让高士诚立即从窑洞的一角跳出来,正欲扑上去,不料老太婆却笑咪咪地望着他说:“淋了雨的,冷吧?”
“嗯。”
“还没吃?”
“嗯。”
“饿吗?”
“还好。”高士诚吞吞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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