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97年11月14日早上7点50分

要迟到了，冷辛看了看手表，急匆匆地冲进肿瘤科，照直奔向护士休息室换工作服去了，路过护士站，她瞥见，大多数医生护士都站在护士站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奇怪，还有10分钟呢，这么早就交班了吗？

冷辛没再多想，抓紧时间换衣服。一阵敲门声，同事李小菁闯了进来。“唉，小冷，你知道吗？”她急不可待地说：“15床昨晚上跳楼了！”

“啊？”突然之间，冷辛脑子里一阵空白，这种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没死。”这个家伙，说话怎么大喘气哦，吓死人了。“你想，本来咱们四楼就不高，他又正好跌在2楼平台的雨搭上了。听说好像一条腿骨折了，送楼上icu(重症监护病房）了。”正说着，外边听见有人叫门，“交班了，快点！”她们俩疾步走出了休息室。

交班除了简单交代一下其他病人的情况，最重要的就是这件事情了。主任王老让夜班护士刘芳芳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刘芳芳说起来仍然脸色煞白，看来吓得不轻。

跳楼的具体情况她也说不清，昨天晚上输液比较多，还有两个第二天准备手术的，要灌肠，备皮，换输液。她一直在忙碌着。直到晚上11点半，护理部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让查查有没有缺失的病人。她才听15床同病室的病人说这一晚上都没看见张靖初在屋里。

刘芳芳一下子头大了，病人没有请假，无故走失，她的责任可重了。她先给护士长打电话，再给护理部打电话。

20分钟后接到护士长电话，张靖初找到了，正在楼上icu(重症监护病房），跳楼自杀未遂，右小腿骨折，刚刚做好腿部手术转入监护病房了。

说到这里，刘芳芳还是委屈的掉泪了，“我接班后查病房了，那时候张靖初还在病室呢，后来输液特别多，还有准备手术的，正好他们那个病室的病人都没有输液，又都是没有手术的，我就没有过去看。呜呜，我想着，忙完了就查房的，呜呜呜……”

护士长一边安慰她一边接过了话头儿，在护理部了解的情况时，昨晚9点多左右，有病人和家属在二楼大厅聊天，他们趴着窗子抽烟时看见有个穿病号服的人正躺在他们眼皮地下－－－－二楼天台的雨搭上，这二人当时吓了一跳，赶紧通知了保安。

保安又通知了急诊科，急诊科又派医生、护士、保安一起搬病人，这一通儿忙活早惊动了一楼、二楼的医护人员和病人们，可是在楼上忙忙碌碌的刘芳芳却一无所知，恰好昨晚那时也没有肿瘤科的病人去二楼大厅散步，因此肿瘤科反倒是成了这则大新闻的真空地带。

直到急诊医生反复检查了病人确定只是骨折，叫来骨科医生紧急手术后，病人病情基本稳定了，才开始由护理部给各个科室打电话查找病人。

由于病人的病室都有安全护栏挡着，只有卫生间和开水房由于窗户小，考虑透风方便，没有安装护栏，而且从病人下坠位置看，考虑应该是从卫生间跳下去的。

话说到这里，大家脸上都是一脸阴郁，特别是护士长和主任，这件事无疑已经在全院沸沸扬扬了，无论主任，护士长，还是值班大夫、护士，主管大夫都要受到一定处理，三个月奖金首先是肯定泡汤了。

关键还是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对肿瘤科医护人员的工作能力，工作态度会不会有质疑？对其他病人的心里会不会造成冲击？新闻媒体会不会知悉？

张靖初的主管大夫杨易接着汇报：凌晨12点多接到医院电话他就赶过来了，病人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但是还没有清醒，给他家属打电话了，两个儿子都连夜赶到医院，和家属初步了解的情况是，这个病人平时性格非常内向，比较忌讳就医，刚来北京半年多，生活上可能还不太适应，又加上突然得知患了癌症，他认为是不治之症了。

两个儿子平时在工地上比较忙，没有时间来看老人，没想到刚这么两天，老人就……“另外还有一点，”杨大夫说，“这个病人经济负担比较重，住院后他几次和我提出出院，不治了，是他的儿子们坚决要求治疗，目前的住院费听说都是借来的，可能这是主要原因吧。”

冷辛听到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从她进入医院实习以后，这种事情几乎天天遇到，中国人没钱都可以，最怕有病，现在随随便便在门诊看个感冒都要1、2千元，何况患上大病了，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眨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还保不准儿看不看的好呢。

特别是一些农村的病人，平时病症轻的时候忍着，舍不得上医院，一旦去医院就是病情非常严重了，非要大手术、大治疗不可，这难免就是大花费，可是很多农民别说医疗保险了，连退休金都没有。辛辛苦苦一辈子，老了老了别说病看不起，有的连饭都吃不上。这种情况太普遍了，以至于冷辛从最初的同情难过已经渐渐变得无奈了。

王主任最后总结了一下：1.首先安排杨大夫交完班上icu监护病房看病人，如果清醒了，情况稳定的话，今天转回科里，安排特护病房，专门护士照料。2.病人坠楼不管自身什么原因，都和值班医护人员有责任。科里考虑减免病人入院以及目前治疗的费用，具体金额会由医院医疗办公室专门负责和家属协商。3.护士长负责马上与医院后勤部门联系，今天就把所有窗户补安上护栏，以前安装的要检查牢固程度，杜绝隐患。4.护士半小时必须查房一次，号召同病室病人互相关照，有异常及时通知医护人员。夜班护士晚10点必须锁科室大门。5.陌生人来肿瘤科要详细盘问，有新闻记者或者疑似记者的，让其直接与院办负责人联系，医生护士不要随便接受采访，也尽量不要让陌生人进病室，以免影响病人情绪。最后，交班结束，努力工作！

上午9点，冷辛和同事扎完所有病人的输液回到护士站，看见下夜班的刘芳芳还在护士站哭哭啼啼，上前安慰才知道，杨大夫刚刚从icu打电话回来，病人已经完全清醒了，一会儿转回科里，刘芳芳想等病人回来亲眼看看才放心。“这老头儿真是的，”芳芳仍然委屈地说，“怎么偏偏在我的班上啊？这不是害我吗？呜呜呜……”

冷辛刚要劝她就被护士长叫过去，安排她这个星期白班上特护班，专门负责张靖初。

所谓特护班，就是白班、夜班各安排一个护士专门在特护病室里照顾特护病人，全面负责病人的护理工作。一般手术后病情不稳定的或者生命垂危上呼吸机的都需要在家属、护工之外再额外安排专门护士。

张靖初情况比较特殊，主要是怕他再寻短见。

冷辛刚刚把特护病室的病床和仪器准备好，张靖初就被推回来了。

他的回科仪式不可不谓隆重，几乎全科的医护人员和病人都站在走廊两边自发的列对迎接，就连别的科的病人都伸着头在肿瘤科门口好奇地向里张望。

张靖初直到被推进特护病室才睁开眼睛，看到满屋子的医护人员，他一脸的惭愧和歉意，哆哆嗦嗦地嗫嚅着：“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啊！”

护士长连忙安慰他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冷辛瞥见刘芳芳噘着嘴儿站在病室门口望着张靖初，那表情真是对这个小老头儿又气又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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