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字先生2

一

在山西晋南的西南角上，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山，独峰挺立，直耸云霄。说它小，是因为它仅有二十公里长，不到三十华里宽。夜晚，在朦胧的月光下，放眼望去，那陡峭的山峰宛如神话中的仙境，辉映出嫦娥奔月的神韵。若在春夏两季，山上的松柏苍翠茂盛，郁郁葱葱，抬头看去，又好似一条腾身跃起的巨龙，大有凌空欲飞之势。因为是独独的一道山峰，四周都是平原，取名曰：孤峰山。在孤峰山的半腰，有一座高大的坟茔，下面埋着一位民间文人。坟前矗立着一块石碑，碑额上刻着六个大字：测字先生之墓。碑文只有短短四行字，是测字先生生前描写乡亲们绿化孤峰山的一首诗文：

春日杏花扑鼻香

夏天金梨满山岗

秋季红果香千里

寒冬苍松不凋零

朴实、清新、优美的诗句，形象地描绘出孤峰山四季如春的壮丽景象。

测字先生已经作古，但作为一名民间文人，作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政治斗争的焦点人物，他的才气，他的胆气，他那为人测字的趣闻轶事，至今在晋南大地上流传着……

二

测字先生大号李有来，因为肚内有才，人们都叫他“李有才”。他为人测字，出口成文，至精至妙，字字珠玑，笔笔风雅。不同的人写同一个字问同样的事，他能用相同的字讲出不同的字理和道理，说得来人心服口服，笑逐颜开。测字时，他还常常即兴编一些快板、对联、顺口溜，生动有趣，诙谐幽默，说起来听起来有滋有味，不由得人们口口相传。

测字先生虽然有才，可惜怀才不遇，常常因才惹祸。

他的大好年华，恰逢十年“文革”，那个年代，政治气味特浓，稍有出言不慎，便会上纲上线，轻者写检查，重着挨批斗，甚至被扣上一顶“反动分子”帽子，历次运动都挨整。测字先生李有来，就是“屡教不改”，历次挨整的典型。按说，凭着他的才气，光拣好听的编，编些大话、空话、假话，不但不会挨整，说不准还会一路走红，在“文革”中捞个什么官来。可惜他不会说违心话，编出来的都是大实话，对当时形势不利，这就难免造反派经常给他穿小鞋。

李有来第一次挨整，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阵，村里的老支书和老社长被造反派揪出来当做“走资派”打倒了，新成立的大队领导班子叫“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新成立的一个群众组织叫“群众专政小组”，简称“群专组”。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和群专组组长是一对正在热恋中的小青年，男的叫“根正”，女的叫“苗红”。他们俩的名字都是上任后新改的，取意为“根正苗红的革命事业接班人”。在当时情况下，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名字确实好，也没有人敢说不好。名字取好后，丙人都很高兴。曾在李有来面前炫耀，说他们的名字具有革命意义，如何如何好。李有来因为对两个小青年把老支书和老社长赶下台很不满意，就借着名字来发挥。他对两个人说：“名字倒是挺好，但一拆开就不好了”。苗红指着根正苗红的“红”字问道：“‘红’字代表红色革命接班人，你敢说‘红’字不好？”李有来反问道：“你敢把‘红’字拆开来看？”年轻人不懂测字，不知道“红”字拆开如何讲，根正就问李有来：“‘红’字拆开应怎样讲？”李有来解测道：“‘红’这个字，‘终’字头，‘空’字尾，简单一句话来概括，就叫作‘终于落空’，你们斗来斗去，终是一场空，名字可以这样叫，但搞革命也不能乱斗人呀！”根正当时还算客气，告诉李有来，说他思想有问题，要他站稳政治立场，注意提高政治觉悟，以后不要在背后乱讲。可李有来看不住自己的嘴巴，气儿不顺时照样讲，少讲一句也舍不得。

一九六七年春节前夕，根正和苗红准备结婚，他们带头破旧立新，决定给青年人做样板，新事新办，只写两副红对联。于是特请李有来到大队部为他们编喜联。李有来当时正忙着为一个结婚的小青年当理事，腾不出身来，就顺口编了一副让来人捎过去。按说那对联编的就挺不错，可根正和苗红不满意，宁把李有来叫过来，逼着他左改右改。没办法，李有来最后不客气地送了他们两副对联，惹怒了根正和苗红。李有来从此引火烧身，成了专政对象。

李有来当时编的第一副对联是：

两个生产能手；

一对劳动夫妻。

横批：争当横范

根正一看就极为不满，责怪道：“眼下天天都在讲继续革命，这对联体现不出革命意义，你改一改”。李有来顺口改道：

两个革命能手；

一对团结夫妻。

横批：相亲相爱

苗红一看又大为反感，批评李有来道：“要革命就得先斗争，现在天天都在抓阶斗争，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讲什么相亲相爱，你就不能根据当前形势编一副吗？再改！”李有来接着又改道：

两个斗争能手；

一对矛盾夫妻。

横批：你死我活

这一改，根正和苗红似乎感到有点不大对头，可马上又不好说什么；几个青年人也感到有点不对头，也不好说什么。李有来见他们都不再说什么了，便自己接着说道：“大家要是感到没什么了，那我就再编一副。”于是顺口又编道：

根正需防路走歪；

苗红就怕变颜色。

横批：夫妻防修

根正和苗红没有想到李有来最后把他们的结婚喜联改成了这个样子，越听越来气，有气又没法出。憋得几个小青年大眼瞪小眼，再也不敢乱挑毛病了。李有来见把他们治住了，说了声“大家没意见，我就先走了”，就往外溜，出了门还在心里骂了一句：“小东西，天灵盖还没长平，就叫着要你死我活的搞斗争，我让你小两口先你死我活的斗个样子看看！”

李有来走后，这帮小青年终于悟出了这两副对联的“反动”实质，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李有来是个鬼才，他是借编对联攻击革命干部，反以文化大革命！”“这是有意向根正和苗红示威，公然同大队领导抗膀子！”“这鬼才是赵树理的忠实走卒，暗地里还在看赵树理小说，学着赵树理利用快板、对联反党反社会主义！”当时山西各地正在批判著名作家赵树理，几个小青年越悟越深刻，最后上纲上线，把李有来同“反动”作家赵树理联系到一起，紧急行动，当天就抄了李有来的家，搜出了被他们视为“大毒草”的三本赵树理小说――《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三里湾》。并当场烧毁，把李有来狠狠斗了一顿。从此，李有来成了村里的“反动文人”，每次运动来了都挨整。

三

凡在文革中挨整的人，大都是无辜的。由于运动来势猛，斗争形式残酷，有些人承受不了这无情的打击，在运动初期就以死抗争，造成了不少家庭悲剧。但李有来却不同，他是越斗越有才，越批越乐观，越整越精明。历次运动不但没有把他斗垮，反给他斗出了一身胆气，使他在挨斗中学会了反斗争。

一九六八年春，根正和苗红为了狠抓阶级斗争，只顾搞政治形式，不顾抓农业生产，把全村劳力集中到村东扩建一条“反修路”。修建“反修路”时，刚好落了一场春雨，正是春耕播种的大好时机，根正却让全村人一边修路，一边上“反修防修”教育课，眼看着雨后墒情给白白耽误掉。李有来憋不过气，就利用测字来出气。他指着根正写的“反修路”三个字的大牌子，给人们解测那个“反”字。他说：“‘反’字是朋友的‘友’字被打折了头和臂，‘友’字去掉上面的头和左边的半个臂，就成了‘反’字。把‘友’人都打‘反’了，生产没人管，没人敢说话，连肚皮都撑不起了，哪还有心思去造‘反’呀！”这话不知让谁传到了根正的耳朵里，李有来又被押着上了一次批斗会。

反修路面修好的那天，根正在“反修路”口召开了一场“反修防修”批斗大会。其实这次大会主要是为了批斗老支书，李有来只是陪斗。李有来陪着老支书被押到会场后，见会场前放着一张大桌子，大桌子上放着一条高板凳。知道那是要让老支书站在上面挨批斗。为了保护老支书，他引火烧身，随即编了一副“反动”对联，发疯般地冲到台前，对着会场大声吼起来：

前天会，昨天会，今天会，天天开的斗争会；

你发言，我发言，他发言，人人发的批判言。

横批：生产咋办？

他这一招真灵验，会场立刻把斗争矛头指向了他。说他有意破坏大会秩序，同“群专组”对着干。几个小青年把他架起来，推到桌子上，让他站到那高板凳上接受批斗。李有来借着交代“罪行”，以做梦为借口编起了顺口溜。他说：“我这思想确实有问题，这几天晚上连做梦都在编顺口溜反对大家修路。”根正要他把在梦中编的顺口溜老实交代出来，于是他就对着台下大声念道：

杨树栽的端，

喇叭叫的欢；

反修路面修的宽，

社员肚里饿的惨！

台下的人听后都“吃吃”发笑，苗红向台下吼道：“笑什么笑！阶级敌人做梦都在反党反社会主义，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擦亮眼睛，同他们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绝不能上当受骗！”根正接着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反动文人李有来！”批判李有来的斗争会，在李有来反斗争的抗争下。又一次推向了高潮。

四

“反修路”口的批斗会开过不久，全国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各大城市的青年纷纷奔赴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李有来这个村是政治运动的先进村，也是个大村，公社分配来五个北京插队知青，三男二女。人还未到，苗红就写了一篇题为《山沟里飞来了金凤凰》的新闻稿在大队高音喇叭上播报。文章的最后一句用的是抒情语言：“看吧！金凤凰斗志昂扬地向我们飞来了，让我们以战斗的激情迎接金凤凰的到来！”第二天，人们敲锣打鼓迎来了五名插队知青。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黄军帽，腰里扎着武装带，脚上登着军用鞋。这是文革中青年人最流行的服装，看上去挺阔气挺威武挺英俊。村里的青年人看了后眼馋得直眨巴。五名知青最后高举红语录，向全村人宣读了他们的豪言壮语：“捧着一颗红心，一生扎根农村！”那场面显得很是壮观。可在农村生活，毕竟不比北京城，也不是说几句硬气话那么简单。抬脚动手都是力气活，没有一身硬力气话说的再硬也硬不起来。几天农活干下来，几个知青就倒了架，爬在床上起不来。特别是两个女知青，累得头也不梳了，牙也不刷了，脸也不洗了，衣服脏了也不换了。屋里摆得乱七八糟，刚来时那种英姿一点也没有了。村里的姑娘们看着过意不去，主动拿来衣裳让他们替换，帮她们进行了卫生大扫除，感动得两个女学生“呜呜”直哭。李有来是村里的劳动改造对象，被苗红派去为知青挑水，几个本村姑娘见李有来过来了，提出让他给两个女知青测个字，给她们开开心。李有来见两个女知青哭得很伤心，就用“哭”字给他们寻开心。他对两个女知青说：“三天胳膊两天腿，慢慢习惯就适应了。不要哭，你们以后前途远大，你看这个‘哭’字，给下面再加两个‘口’字，就成了‘器’字，这是‘大器晚成之象’。在农村锻炼几年，以后回到北京，你们前程美好，大有作好呀！”几句话把两个女知青给说乐了。李有来接着就编起了顺口溜：

北京插队到山西，

金凤凰变成农家鸡；

倘有一日重展翅，

飞回北京莫忘鸡。

李有来正说着，刚好苗红走了进来，便质问李有来道：“你又在胡说什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毛主席的号召，毛主席啥时说让知青返回北京了？”李有来反问道：“毛主席啥时说让知青不回北京了？知青接受再教育也是同农民交朋友来了，是朋友就毕竟要回家的，毛主席没有说的该说的都不能说了？你还让人说话不？”苗红厉声吼道：“就是不准你说话！你是反动文人，只准你规规矩矩，不准你乱说乱动！”李有来套用她的话编了一副对联反驳道：

规规矩矩做人我能行；

乱说乱动斗人你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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