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红辩不过李有来，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挑着水桶离去的李有来对两个女知青道：“他是咱们村的反动文人，屡教不改，反动透顶！以后不让他给你们挑水了，你们不要上他的当！”
五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政治大运动，它以阶级斗争为纲，演变出一次次小运动，后来被林彪、“四人帮”利用，愈演愈烈，形成了十年浩劫。致使国民经济停滞不前，受害最大的还是农民。当时在农村搞得最火热时间最长的运动就是农业学大寨。不可否认，大寨是农业战线上一面旗帜，确实有着许多宝贵的经验值得各地学习。但学大寨运动处处同阶级斗争联系在一起，这就使得这场运动流于政治形式，口号越喊越大，粮食产量越来越低，农民生活越来越苦，运动却越搞越红。李有来这个村就是有名的“运动红”，除过粮棉油，样样走在头。因为是先进村，经常有人来参观学习，村里村外红旗飘扬，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根正忙着迎这批，送那批，走路放屁都没空子。领导和参观人员看后都夸根正年轻有为，干得好！李有来因此给根正编了一段顺口溜：
你说好，他说好，
就是肚子吃不饱；
撅着屁股干一天，
抽不上一盒羊群烟。
那时晋南的农民普遍抽的是一种廉价的羊群牌香烟，一盒九分钱。农民干一天活一个劳动日还赚不到一盒羊群烟钱，根正却在学大寨运动中越来越值钱，成了远近闻名的好干部。
“文革”中，受极左路线的干扰，人们头脑发热，干了许多蠢事。在学大寨问题上，不是学大寨精神，而是照搬大寨的一些具体办法，总学不到点子上。根正当时搞得最轰动的一件事，就是在孤峰山顶学着大寨搞人造平原工程。孤峰山不比大寨的虎头山，七沟八梁有坡可治，独独的一道峰不说，且陡峭成壁，根本不适宜造平原。根正却无视山情，盲目蛮干，把现成的两千多亩耕地荒着，到山顶去造平原，还被县上树为先进典型，到处传播经验。因为那时人们都在勒着裤腰带过日子，根正念的又是歪经，群众消极怠工，积怨难平，李有来就利用测字来发泄怨气，他指着写在山顶上的“人造平原”的“平”字给人们解释：“这个‘平’字站在山顶不对味，你看它好害羞，上面不出头，下面无支柱，是个‘来’字不成之象。人造平原劳民伤财，明现一场空！”他还根据人们的消极情绪，编了一段反对人造平原的顺口溜：
盼黑不盼明，
盼阴不盼情。
盼着根正别蛮干，
盼着群众吃饱饭。
为此，他被叫到公社办了半个月学习班，险些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了刑，幸亏有一位驻村工作队长体恤民情主持公道，暗中保护他，才使他免遭劫难。
六
李有来最后一次挨整，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一九七五年。这年冬天，农业学大寨运动发展到高潮阶段，全省要普及大寨县。当时《山西日报》上提出的口号是：“大寨在山西，山西怎么办？豁出去，拼命干，三年实现大寨县。”板人把报纸上这两句话作了点艺术处理，编成了一段带有讽刺味道的顺口溜：
天冷人出汗，
北风当电扇；
豁出去，拼命干，
肚子饿的直叫唤；
为了实现大寨县，
啥时死了啥时算！
这一年过春节，因为生活困难，人们乐不起来，大部分人都没有写春联。但李有来却不同，他说：“富了富写，穷了穷写，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同新年照个面，有啥不好？”他特意为自己编了一副对联，贴在了大门上：
一人一碗一口锅；
缺吃缺穿缺老婆。
横批：穷光棍
李有来独身一人，没有老婆。“文革”中他一直挨批受斗，被打入另类，没有哪个女人敢跟他。因为李有来的对联和顺口溜听着顺口，说着顺心，传着顺气，很快传遍了全村。但李有来也很快又被专政队“请”走了。说他“反对农业学大寨，明目张胆攻击社会主义”；说他“带着有色眼睛看中国，有意丑化大好形势。”李有来多年来背过的罪名多了，对他们扣过来的大帽子一点也不在乎。他对前来带他走的专政队员说：“我就知道，咱们‘老朋友’又该‘亲热亲热’了。”但李有来没有想到，专政队这次对他变换了斗争方式，不让他上批斗会，也不让他站高板凳，而是给他剃了个“阴阳头”（剃半边，留半边），让他胸前挂了一块写着“牛鬼蛇神”的大纸牌，手里提着个大铜锣，走街串巷边敲边重复着一句话：“我是反动文人李有来，我破坏农业学大寨。”对李有来进行人格侮辱。好在李有来肚内有才，豁达大度，无论多么残酷的斗争方式，他都能应斗自如，胆正不怯。就在这次游斗中，李有来利用铜锣做伴奏，即兴作出了许多快板、顺口溜，引得围观的群众一连连发笑。那场面看上去不象是李有来在游斗，倒象是李有来在给群众做文艺表演。当时最打动人心的一首顺口溜是：
写了实话几行，
游斗走街串巷；
说我反动思想，
说我反共产党；
你说冤枉不冤枉！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命地敲打着手中的铜锣，围观的群众无不为之动情，眼里浮满了泪花。
七
粉碎“四人帮”以后，“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接着，全国上下开始平反冤、假、错案件，李有来的“反动文人”帽子终于摘掉了。再接着，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农民的生活水平开始一年年提高。短短几年里，晋南农村发生了深刻变化。这期间，李有来又编了不少歌颂改革开放以后家乡变化的对联、顺口溜。其中有副对联是反对物品乱涨价和不正之风。
农民土地还家，实行生产责任制后，有一段时间，物价乱涨，化肥紧缺，一些经销商趁机钻空子，通过关系垄断化肥，高价出售给农民。针对这种情况，过春节时，李有来编了一副对联，贴在自己的大门上：
高价化肥我不买；
平价粮食我不卖。
横批：政府莫怪
这副对联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乡领导亲自登门拜见他，向他了解实际情况，帮农民出主意想办法，采取有效措施，竭制不正之风，保证了农资物品的正常供应，大大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第二节过春节时，他满怀喜悦之情，写了一副赞美对联：
上满意，下满意，上下满意；
老欢欣，少欢欣，老少欢欣。
横批：包字扎根
李有来编对联，立意好，情趣浓，手法妙，意境高；新鲜别致，雅欲共赏，趣味盎然，与众不同。有对王氏兄弟志文和志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勤劳致富，很快富裕起来。哥哥志文先与邻村一位叫大燕的姑娘结为伉丽，一家人团结互助，日子越过越红火。那大燕见小叔子志新人品也挺好，又勤劳节俭，便给自己的妹妹小燕提亲。姐姐牵红线，双方都情愿，最后喜结连理。举行婚礼时，特请李有来写婚联，李有来根据这对新人的特殊性，编了两联：
兄弟又连襟，亲上加亲；
姐妹变妯娌，喜中添喜。
横批：双双皆亲
另一联是：
叫姐姐唤嫂子全对；
称哥哥呼姐夫都行。
横批：自由选择
这副对联被人们传为佳话，至今在晋南民间流传着。
八
一九九o年，李有来因病去逝，终年七十岁。他的后事是根正和苗红亲手操办的。李有来一生孤独，无妻无子，晚来无靠。根正和苗红因为在“文革”中做了不少错事，感到内心愧疚，对不起李有来，就把老人接到他们身边来供养。李有来的晚年生活就是在他们身边度过的。李有来死后，为了纪念这位历经磨难的民间文人，乡亲们把他埋在村后的孤峰山上。站在当年的“反修路”口，远远就能瞧见孤峰山上那座高大的坟茔。望着那高大的坟茔，望着那四季如春的孤峰山，仿佛看见那位久经风霜的老人在向人门倾诉着心中的感慨：一个时代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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