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集

1.赵家大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廉民的老婆领着二儿媳妇和她的宝贝孙子离席去后窑，找窦大妈念佛讨吉祥去了。席间两鬓斑白的马廉民和赵老爷没有了拘束，他们酒酣耳赤，逐渐进入到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境界。

赵老爷：“马老哥，兄弟我是：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徒有虚名啊。”他叫胡联成，给你马大爷斟酒。

马廉民：“笑话，左近四邻八乡，谁不知你赵老爷家道殷实，工与心计。老哥我才是：一个干骷髅顶戴着十分罪。大女婿给日本鬼子当官，大儿子金如为了给日本鬼子办维持会被42师当汉奸一枪打死。”他让银如给你赵大叔斟满酒杯。然后问赵老爷：

“你酒量……还能来吗？”

赵老爷：“什么叫还能来吗？！”他端起酒盅，“我怕马大哥您年纪大不胜酒力……”

马廉民：“咱哥儿俩再来一个？”

赵老爷：“来，干杯！哈哈，为儿女使尽了拖刀计。我辈悲哉！”

马廉民：“为家私费尽了担山力。苦海无边，何时是岸呐？！不知您赵老弟身体近况如何，老哥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坐着老想睡、躺下可就是睡不着；以前的事经常浮现、刚做完的事转身就要忘。老眼昏花，看东西越来越远，尿却他妈的越撒越近……”

马廉民的小女儿马淑芳是席间唯一的女性，她嗔怪地推了他爹一把。

马廉民：“甭推我。你去，傻丫头，给你赵叔倒杯酒，然后恭恭敬敬双手把酒捧到你赵叔面前。”

马淑芳照办。赵老爷接过马家小姑娘给斟满的酒盅，仰脖子一饮而尽。

马廉民对他的小女儿道：“你不是说有见面礼要面呈你赵大叔吗？还等什么？快拿出来吧。”

马淑芳嫣然一笑，她从她随身带着的包里掏出两张纸，摊开，交给赵老爷。

赵老爷醉眼朦胧地一瞥，大吃一惊道：“这不是......俺们村赵士琪家的房契和地契吗？！怎么在……你个小丫头手里？！”

马淑芳平静谦恭地道：“是这样的，赵大叔。自从我们家进了你们赵左甘井沟，你们老赵家的赵士琪他们就一直拉扯着我爹、我娘、我们的老马管家和我玩麻将。我呢，一来二去的，就和你们村的赵士琪家老婆好到了交财的分上。我其实很傻，赵叔。我爹骂我不懂古训：多狐疑者，不可与之谋事。好便宜者，不可与之交财。这几年来，赵士琪家老婆先后从我的私房钱里借走了五十多块钱――是袁大头。一直是有借无还，最后，她就……她就把他们家的房契和地契押给了我。我……我一个小女人家家的，拿这些房契和地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年来，我们家在赵左甘井沟承蒙您赵大叔的大力袒护和帮助，淑芳我….心里记着您赵大叔的好呢。今儿个，我把这些房契和地契呈献给您，赵士琪是你们赵家的本家。时逢此乱世，我们马家能在您赵大叔的羽翼下苟活偏安已是万幸。实不敢在您赵左甘井村有霸房占地的非分奢望。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理，还请赵大叔您老人家定夺……”

赵老爷叹了口气，叫胡联成：回头，你和小梅把马姑娘的钱退赔给人家，要让人家马姑娘满意；赵士琪老祖宗那头，点到为止，房子让他住着，地也还让他种，别太难堪让他下不了台。然后，赵老爷开始认真打量出身富贵、秀外慧中、优雅有节的马家姑娘淑芳。他好象是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道：

“人这一辈子呀，有三种遗憾会让你痛彻心扉，那就是：一，得不到，望洋兴叹；二，错过，过了此村再无此店，交臂之撼；三，失去。世上惟有这失去二字最让人撕心裂肺，你爹我马大哥失去了金如贤侄，我失去了我的慕武。”

马廉民老泪纵横：“人生之大不幸有三，老来丧子为最啊。”

马淑芳起身给她爹和赵老爷都斟满酒盅，安慰赵老爷道：“天之所兴,虽贱必贵;天之所废,虽贵必贱。我大哥金如出身高贵，死得却……懵懂。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抗日的军队作对。国仇家恨都该记在日本鬼子的帐上。倒是赵老爷，您顺天意、尽人力，教子有方，慕武大哥为国捐躯虽死尤荣。淑芳耳闻赵老爷的三公子慕文…..”

赵老爷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冷战：“你…认识我们家慕文？”

马淑芳：“当然。我和慕文小时在金定县城读高小，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呢。有坏小子欺负我，慕文总要帮我出头打架，哦，还有他那个书童叫左……左新录。他们可能早就把当时那个黄毛丫头的我忘了，而我却一直记着那俩个小家伙。他们好象都会武艺对不？要不是后来我二大爷带我去了上海读圣玛利亚女中，说不定现在，我和你们家慕文少爷就在一个队伍里扛枪打小日本……”

赵老爷急了：“谁说我们家慕文……我们家慕文失踪多年，你听谁说我们家慕文在队伍里扛枪打小日本？他现在在哪儿？”

马淑芳：“我…风言风语听说…赵老爷的三公子赵慕文和左家的那个左什么录….就在….就在…驻扎在咱靠山乡42师的队伍里，好象还都是……什么官….”

赵老爷急赤白脸地掩饰道：“不可能！”

旁边的胡联成忙帮着转移话题，他问马淑芳：“马小姐在上海读过的圣玛利亚女中，是不是中国文学史上被称为‘异数’的张爱玲就读过的那个圣玛利亚女中？”

马淑芳：“是，全上海就一所圣玛利亚女中，全中国恐怕也就一所圣玛利亚女中。”

胡联成起身给马淑芳施礼道：“怪不得，失敬失敬。”

马淑芳莫名其妙地起身回礼，她转问赵老爷道：“您这位管家他……”

赵老爷给介绍道：“嘿，这可是我的宝贝，大文化人，北平读过书。我赵家这大的家业，内靠俺小梅，外面的一切，跟日本鬼子虚与委蛇，跟中央军、晋绥军、八路军周旋，就全指望俺这个胡联成了。”

“胡先生，淑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马淑芳给胡联成斟了一杯酒，紧挨他坐下，问道：“驻扎在咱靠山乡的42师，究竟算是中央军、晋绥军的部队，还是八路军的部队？”

胡联成不假思索：“中央军的部队。”

马淑芳：“可我怎么就听说…..躲进咱赵左甘井沟来治病养伤的有……八路军的官兵？另外，我二哥银如被抓后关押了四年多，他说那地方全是穿晋绥军军装的官兵，这又是怎么回事？”

胡联成：“马小姐你……嗨，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所有抗日的军队，扛得全是同一面军旗……”

马淑芳：“大道理我懂，这里的名堂我也知道。我是想问你，这42师是不是堂堂正正抗日的中央军？本姑娘不甘憋屈在这山沟沟里，整日同赵士琪之流为伍，混混噩噩打麻将混日子等抗战胜利，我想出去当兵参加抗战为国效力。我懂英文，会诗词，学过跳舞钢琴，会开汽车会骑马。我不愿参加穷八路军，我也瞧不起咱山西阎锡山的破晋绥军，要抗日参军，我就要参加堂堂正正抗日的中央军。既然胡先生经常要同他们周旋，想必您同他们的长官一定很熟吧？请先生给小女子我引见引见他们的长官如何？”

胡联成闻听此言，错谔看看赵老爷。他俩不相信，象马淑芳这样的闺秀名媛，整日锦衣玉食、镂金错彩、纸醉金迷尤嫌不足，岂会真心投身军伍。

赵老爷问马廉民：“令爱她.......莫非儿戏？”

马廉民黯然神伤：“‘儿女本是前世债，讨债还债有债方合’。赵老弟，不怕您笑话，我这帮子儿女…..咳！打小就惯得没有一点儿章程，都是些要星星你不敢给摘月亮的主。前些阵子，我刚收到我们家二哥的信，才知道他们在民国二十六年从上海西撤时，在南京大屠杀中全家十二口人就有十口人被日本鬼子给活埋了……小女淑芳听到这个噩耗，气得都吐了血。从那时起，她的心就疯了，整天一挣眼念念不忘的就是一句话――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我们是大户人家，她又是个女流之辈的，整天渴饮人血、饥餐人肉的谁受得了我和她妈都被她念叨得也要疯了，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随她便随她便。常言道：‘女大不中留’。赵老弟，帮我琢磨琢磨，怎么快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

赵老爷摇头道：“荒村野沟穷乡僻壤，什么人家的小子能配上马大哥您这位喝过洋墨水会英文、会诗词的千金？又有什么人家的庙敢装马大哥您这位会开汽车会骑马的公主菩萨吆？”

马廉民陪着小心：“耳闻赵老爷的三公子慕文……”

赵老爷断然：“失踪多年。民国二十六年从金定城里跑去参军就再也没有音信。马大哥，你还记得小时侯咱看《石头记》那戏文里的唱词吗――‘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马廉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他蔑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二儿子马银如，“本来是一条吃屎的懒皮狗，你非要抬举他坐将军的绿呢大轿。哼，靠山乡建自卫队折腾了我小七万大洋，为了给你个畜生赎身，我红口白牙答应了给人家42师五万大洋――五万大洋啊。这还是全托了你赵大叔和胡管家的福，否则，花十万大洋也保不住你小王八蛋的这条狗命。就凭你开枪伤了人家的一个大军官，人家42师的白特务队长把你当汉奸喂了狼狗也算是便宜了你，42师没灭咱老马家的满门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马银如擦着头上的冷汗起身，给赵老爷和胡联成真诚地各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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