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就去离了婚。我们表现得冷静而友好,我敢说全世界离婚的夫妻都没有我们的这份风度。我们的故事太好笑了,完全可以看成一场游戏,游戏结束的时候,为什么不该心满意足呢?
桑妮的确没地方可去,就和我住在一起。
而且她也没钱用了,因为我发现电视柜里的钱在一张一张地减少。
我又放了一千元钱进去。
钱在继续减少。她花着我的钱,并没有不好意思的表示。
她常常出门。有时,她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有时则一整天不回来。我想,她是在寻找工作。据她说,她读书时学的是财会,在永远不可能彻底秩序化的大城市里,找个财会的工作应该说不是太难的事,可她就是找不到,一个月时间,她显得匆匆忙忙,周末也要出门,每一次回来都显得格外疲惫,如果我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就对我笑一笑,她在努力笑得灿烂一些,可在我的眼里,她的笑容却像一朵错过了季节的花。如果我在书房,她就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和悲伤(我是这么想像的),她的脚步移到客厅的沙发边,就再没有声息,长久地没有声息。她一定坐在沙发上喘气,双目无助地盯着一个地方。她现在看电视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见她到了卫生间洗漱。这套房子有两个卫生间,一个在客厅的旁边,一个在书房里,我们可以做到互不打扰。
我真想知道她晚上睡觉的情形,比如她一躺上去就能入眠吗?在她睡不着的那段时间里,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从不谈论这些事。为了一种不便说明的原因,我在书房里搭了一架床,这样,我和她的卧室之间就隔了两间屋子。厚厚的墙壁和越远越好的距离可以让我的欲望疲惫,不至于让我趁她熟睡的时候闯进她的屋子。我曾去过一次,为此,我感到恐惧而羞愧。由于天气太热——数十天的持续高温,使重庆三大火炉之首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桑妮又说过她不喜欢使用空调,因此,我们的空调一直闲置着。她睡觉的时候,门开得很圆,那天晚上,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门边,犹豫片刻,就跨了进去。这完全是好奇心驱使了我,没有任何色欲的成分。可是,进去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她穿着吊带睡裙,双腿微屈,仰面躺着,裙子已滑到了她的肚脐,丰腴的大腿袒露在远处建筑工地上射进来的灯光里,她的黑色裤衩窄窄地束缚着她产生欲望的地方,对我形成巨大的、阴暗的诱惑。我的身体在分裂,像有一条鞭子在抽打着我的肉体,强迫我向床上的女人靠近。我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和呐喊,奋力抗拒着不断抽打我的毒鞭。这其实算得上一个凉爽的晚上,风从纱窗里吹进来,摇晃着桑妮挂在墙上的内衣,窗下的草坪,下午经过刈割,散发出醉人的甜香。是的,这是入夏以来一个少有的凉爽之夜,可我却在经受着磨难,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衣衫,下午隆隆响过的刈草机,正怪叫着把我干净的灵魂从带着欲火的肉体里割出。灵魂与肉体被迫分离的痛苦,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我必须击败那条鞭子,击败那架刈草机,不然,我就变成冉带了!这一闪的念头帮助了我,我向床上的女人跪下,几分钟之后,起身离去。
当我出门的一刹,我发现她床头的小灯开着。这是一颗瓦数极小的灯,一不留神,根本看不出它的光线,甚至比烟头的红光还要微弱。我回身给她关掉,想了想,又打开了。
她始终没有动一下。
回到书房,我的痛苦并没过去,挣扎远没结束,便去洗了个冷水澡。
那整个夜晚,我都没能安睡。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桑妮的形象,并不是她躺在床上的形象,而是跟我恋爱时的样子。
我不得不承认,我爱她!
“爱情是一种疾病!”这是我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他名叫张从武,却从了文,也就是说,张从武是一个作家,在这座城市已很有名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与桑妮正处于热恋之中。当时,他受到了我不留情面的讥讽,因为张从武比我大十多岁,却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不懂得爱情在人生中有多么重要,我认为这是他脑子太笨,缺乏想像力造成的可悲结局,由此我断定他不会在艺术领域有什么大作为。谁知他对我的讥讽一点也不在意,真诚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到白天也跟女人搞起恋爱来了,就感到可怜。”我问他谁可怜,他说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最后他补充道:“真诚的朋友不得不时时分离,虚伪的人不得不长久相处,这就是爱情的本质。如果结婚,百分之百的男人都逃不过遇到一个自以为是又极端自私极端愚蠢的岳母,哎,白天啦,那时候你就应该改名叫黑夜了。”
他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因为“可怜”二字深深地撞击着我的灵魂,使我如遭电击。现在我也弄不清他指的是什么可怜,或许是我白天可怜,或许是爱情本身可怜……我弄不清,也不想弄清,我只得痛苦地承认,我爱她,桑妮!以前像清风一样爱她,现在却爱得刻骨铭心了。
但是她不爱我,她爱的是冉带。
那头蠢猪!他有什么资格享受桑妮的爱情?而且,他不仅得到了桑妮的爱情,还得到了易容的爱情,两个女人居然为了他而明争暗斗,值吗?
这么说来,张从武是对的,爱情是一种疾病,既然是病,当然只长在腐烂的物体之上。
为了得到这种病,我宁愿腐烂!
这是多么不可救药的思想!
当然,我是决不会
做出有损体面的事情来的。我对世间的物质享乐包括肉欲的满足没有多大兴趣,我醉心的是形而上的东西,存在于虚无缥缈的空间里,我这一生是否能够抓住它,丝毫没有把握,但我不会放弃。我宁可让那种神秘而沉默的力量压迫,也不会轻易就犯于肉欲的召唤。
我和桑妮就像种在同一块花圃里的两株植物,永远也不可能枝叶相交,但白昼和夜晚都彼此观望。
她完全从激动之中冷静下来了,不再找我寻衅滋事,也从不跟我进行超过五分钟的谈话。这份宁静和安祥,毕竟是我需要的,每天下班回来,我就进书房读书,并且买来一部电脑,把自己闪烁的思想敲进去。为了考验自己编织故事的能力,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一些被自己称为小说的文字。其实天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故事编得越多,我就越是动摇了成为作家的信心。作家写东西,有一部分是为转移欲望,有一部分人是为荣誉,而更多的人,是作为谋生的手段,是需要用自己的劳动来养家糊口的,并不是把一大堆文字凑在一块儿就能够赚钱的,出版商没这么傻气。我偶尔也免不了玄想一阵,就是把我写的东西拿去赚钱,事后总是感到无地自容。
桑妮也需要这份宁静。我坚信她的心中藏着秘密,这份秘密,不仅我还不知道,连冉带也不知道,甚至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扰她。
我庆幸我跪在她床前的那个夜晚没被她发现,否则,我们之间是无法这么相处的。
这里我不得不说一下我的父母。他们已经知道我跟桑妮结婚,这是我告诉他们的,在新婚的前几天。没要他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们很伤感。他们和所有上了五十岁的平民百姓一样,把目光的重量,悉数压在儿女身上,希望儿女不断为他们带去新鲜的信息,婚姻是他们关注的所有问题当中最为动情的一个,因为婚姻牵涉到家族中又补充了新的血液,牵涉到他们又有了一个可靠的亲戚,牵涉到生殖繁衍……这是一系列连锁反应。他们也像所有出身卑微的人一样,心胸狭窄,不大愿意去体会一下儿女们所经历的痛苦和欢乐,他们认为应当的就高兴,否则就不。我的父母打心眼里不关心我与桑妮根本就没有什么婚礼,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面带虚假的微笑和夸张得令人作呕的激情举着酒杯向他们感恩,他们就觉得大逆不道,以至于我大腿受伤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惊人的漠然,逢人就哀声叹气,说满指望结个好媳妇,没想到是个怪物,把孝顺听话的儿子也带坏了。鉴于我跟桑妮的特殊关系,婚后我没有邀请他们来同住——而他们是早就有这个愿望的。对此,他们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生活得气宇轩昂,好像要故意做出样子来气我。天啦,如果他们知道我跟桑妮已经离婚,而且我还允许她白吃白住的时候,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来。
这看起来是一段题外话,其实不,它与我后来的遭遇休戚相关。
我不知道桑妮是什么打算,其实我很想知道。如果我已经不爱她,可能不关心这一点,但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知道我还爱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弄清楚她心里想些什么。
要让她把心里的想法向我掏出来,非要长时间持续的谈话不可,但这样的机会是没有的。我发现她在有意回避着我,一旦我有了跟她长谈的意图,她总会找出一个恰当的理由结束谈话,如果实在找不出理由了,她就什么也不说,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
越是达不到目的,追求就越加炽烈,这是人的劣根性决定的,也是人类惯于自讨苦吃的明证。这天,我从她八点还没起床的迹象上判断她今天不会出门,下午三点钟,我给公司老板请了假,特意到超市去买了些好吃的,还破例带回一瓶红葡萄酒,想在家里与她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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